七月廿九日,陰轉晴,西南風,中午較大,稍熱。

七月的最後一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七月二十九,這個月沒有三十,今天就是七月的最後一天,因此,按照富城民間的說法,今天,地藏王菩薩是不開眼的。我想去看看他,哈哈,即使他真的不開眼,也沒有什麼關係。當然,我想,按照常理,他不會不開眼的。所謂不開眼,是說他還差一天就出生了,還沒有生長發育到位,所以說他不開眼,並非說他如果七月二十九日生日,這天他就不開眼了。

走到半路,我遇見南村土地黃大王。打過招呼,我問他:“怎麼樣,還是去賭場賭錢?”

他說:“不賭錢,您教我如何打發時光啊?”

我說:“例如,看看書,上上網,看看電視電影,都可以的啊!我想起來了,如果你家裡的電視比較舊,我建議你裝個當貝盒子,這東西真的很靈光的,你可以看海量的電視和電影,全世界的都有。”

他說:“真人啊!你讓我看那些,不就是讓我睡覺嗎?”

我開玩笑說:“我是怕你去賭錢賭輸了,把那麼好的老婆馬蹄蓮也給輸掉了,那就慘了。”

他說:“我怎麼可能輸呢?我的頭腦很清醒的,我有自知之明。麻將之類,我是從來不玩的,因為抓到的牌是好是壞,實在是不可控制的,如果抓到一手爛牌,再好的技術,也贏不了人家。當然,可以出老千,但那是下三濫的小人行為,我是不屑乾的。當然,可以下一些功夫,從麻將牌的背面來認牌,這也不難,但是,這也是近乎小人行為,我也是不屑乾的。再說,一盤麻將,吆五喝六的,或許要打十分鐘,我沒有那個耐心的。我就喜歡玩擲骰子,一來是我有把握,二來是爽快。”

我提醒他:“人家在骰子上做手腳,例如灌一些水銀什麼的,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你要知道。”

他說:“我哪裡會不知道?真人您放心,我擲骰子的本事,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了。即使是人家做了手腳的骰子,到了我手裡,我隨便玩一會兒,我就知道如何擲贏人家了。打麻將我不敢說,但是,擲骰子,誰都擲不過我。”

我說:“不對,賭神肯定是能夠贏你的。”

他還沒有回答,一個身影,從他的耳朵裡鑽出來,一晃,一個壯漢站在我面前,說:“真人也要在背後說人家的壞話啊?”

我問黃大王:“請問這位尊神是哪位?怎麼稱呼?”

那壯漢搶在黃大王之前回答:“回真人,小神名叫迷龍,承蒙大家抬舉,尊我為賭神。您叫我迷龍就可以了。迷龍這下有禮了。”說完,他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

我連忙也對他鞠了個躬,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賭神迷龍啊!我可從來不會在人家背後說人家壞話啊,當然,事實除外。”

迷龍道:“您說我的壞話啊!”

我愕然。

迷龍說:“剛才您提醒迷龍,說不要把老婆輸掉了。他說他不會輸的,您說我賭神就可以贏他,這不是在說我要贏他的老婆嗎?我和黃大王是朋友,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您這不是在說我會欺他的老婆嗎?”

我說:“我確實提醒他不要把老婆輸掉,也確實說你賭神會在擲骰子方面贏他,但這是兩件事情,你不能作為一件事情來說,因為我並沒有說你會贏他的老婆。”

黃大王道:“迷龍兄!男子漢大丈夫,真人和你開玩笑呢!有什麼大不了的?玩笑而已。”

迷龍道:“我也和真人開開玩笑呢!真人啊,我很在乎我在您心目中的形象的。”

我說:“謝謝你的信任!”

黃大王問我:“真人今天準備到什麼地方去啊?”

我說:“今天是七月廿九,地藏王菩薩的生日,我要去看看他。”

賭神道:“一個老和尚,成天枯坐著裝十三,故作高深,三拳頭打不出個悶屁!誰去了他都不理不睬,有什麼好看的?”

我說:“他是中國佛教的四大菩薩之一,是‘密’的代表啊!”

迷龍說:“他不是政府官員,也不是商業界人士,能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最多也就是所藏幾兩碎銀子的地方而已。可笑可笑!再不然,就是他們佛教騙人的奧秘?”

黃大王說:“如果是佛教騙人的奧秘,那當然就非同小可了。你想,還有什麼秘密,比這個更加重大呢?哈哈!”

我說:“兩位積點口德,佛教有‘口業’之說呢。”

黃大王道:“真人,那我不去賭場了,跟您去看看那個老和尚,想來會很有趣的。”

我說:“很好很好!那我們就一起去吧!”

迷龍道:“那我就不奉陪了,我還要到賭場上班呢。”

我說:“理解,理解!”

於是,迷龍就走了,我和黃大王一起到城西地藏堂走去。

我們到了地藏堂,看到許多婦女,拎著大大小小的口袋,在往裡面走。黃大王問我,為什麼有這麼許多婦女來進香。我說,她們是來脫裙的。

黃大王聽了,大奇,問我:“您看見過的?”

我說“當然。”

黃大王道“想不到真人也這樣無聊啊,有這等閒情逸致!看來您的情趣,也不高啊!可是,那些婦女,怎麼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真人你們這些男人的面,肯定當時還有和尚,脫下自己的裙子,讓你們看大腿不算,還要看屁股呢?”

我罵道:“胡說八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啊!在富城的民間信仰中,地藏菩薩是專門度人災厄之神,與我們道教的‘水官解厄’的‘水官’相似,所以,人們虔誠地禮拜他,求他保佑,解厄脫困,度過危難。到地藏菩薩生日這一天,生過孩子的婦女,就到地藏堂來行‘脫裙’的儀式。她們身上穿的裙子和褲子,也都是萬萬不會解開的。她們脫的‘裙’,也不是真的裙子,而是用紅紙做成的紙裙,在行脫裙禮之前,臨時罩在本來就穿著的褲子或者裙子外面的,到菩薩像前面,脫下這紙裙,這就是‘脫裙’。每生過一次小孩,就脫裙一次。據說,這樣來生就可以免去難產之厄。這屬於民俗。”

黃大王說:“原來是這樣啊!那老和尚看一千次脫裙,也是白看了。”

當然,除了很多婦女外,也有不少男子,也在朝供奉地藏菩薩神像的地藏堂正殿湧去。我們也就跟著進去了。

到了正殿,我們看到,在原來的地藏菩薩神像前面,設了地藏菩薩和十地閻王的巨幅繪像,把原來的神像,遮得嚴嚴實實。

有不少人,把許多紙錠送到這裡,由幾個和尚代為收下,作為進香者來生自己享用的錢財。我告訴黃大王,這叫做“寄庫”。此俗大概是由“地藏”的字面而來。土財主家財萬貫,就把錢財藏在地下,預備必要時挖出使用,或留給子孫用。“地藏”有“深藏”的意思,故愚夫愚婦,便在地藏菩薩的生日,“搭車”寄庫,為來世存藏錢財。

黃大王道:“把錢存在銀行,有存款單的,還要留密碼。這些人把那麼多錠寄存在這裡,連存款單都沒有,密碼也不留,被老和尚小和尚乾沒了,變現賣給其他的香客,他們也根本不知道。再說,他們到了冥間,到了來世,到哪裡去取款?向誰去取款?憑據和密碼都沒有,如何取款呢?想來也是一筆糊塗賬了。”

我告訴黃大王,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前,每到這一天,還有一些人跪在地藏菩薩等神像前,赤裸著的臂膀伸得筆直,用鐵鉤對穿臂膀上的皮,鐵鉤下端,掛一盞燃燒著的燈,燈的火焰,直逼臂膀皮肉。我告訴黃大王,這就叫做“肉身燈”,那些人吃這樣的苦頭,說是以此“報娘恩”,意謂代母受苦,報答母親生育自己所吃的苦頭,好讓母親解脫苦難。

黃大王道:“他們的母親如果地下有知,看到這樣的場景,肯定痛苦得要命。真人您想想,天下的母親,誰不疼愛自己的孩子?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誰願意看見孩子受這樣的痛苦?再說,他們受了這樣的痛苦,母親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對誰有好處呢?其中有什麼道理呢?毫無道理,可謂有害無益!”

這個時候,地藏菩薩的一個侍者走過來,我向他說明我們的來意。他把我們帶到一個房間外面,讓我們先等在外面,他自己進去,向地藏菩薩報告。一會兒,他出來了,說地藏菩薩讓我們進去。

我們走進房間,看到一個背影,低著頭,彎著腰,應該就是地藏菩薩了。侍者輕聲對我們說:“您二位坐下吧。我主人待客,一向都是這樣的,不要見怪。”

我說:“哪裡哪裡,”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黃大王也就在我的身邊坐下來,低聲對我說:“這老和尚怎麼一點兒也不懂世法。”

我輕聲回答:“他是大菩薩,不是不懂世法,而是行佛法呢。”

地藏菩薩終於開口了:“你們是來向我請教佛法的吧?貧僧也沒有多少佛法和你們講的,佛經上都寫著呢。我所注重的,也就是一個‘密’字,一個‘度’字,如此而已。”

我說:“我們這次來拜見,並非向您請教佛法,只是今天是您的生日,前來向您表示祝賀,也聊表我們的傾倒之忱。”

地藏菩薩道:“你們既然來了,也不能讓你們沒有收穫。我還是給你們講一點吧。你知道金人嗎?”

黃大王道:“喂喂喂,老和尚,今天是七月的最後一天,你的生日,不巧,是廿九,不是三十。按照傳統的說法,你是不開眼的。儘管你背對我們,我們也看不清,你是不是張著眼睛,但是,我猜想,你的眼睛真的還是閉著,像睡覺的時候那樣,可能你真的還在睡覺,至少還沒有清醒。我們兩個儘管是來祝賀你的生日的,但是,什麼禮物也沒有帶,至於金人,那肯定是沒有的。你如果不相信,那麼,不妨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像有金人的人嗎?再說,彼此什麼樣的關係,慶生日,要送金人?”

地藏菩薩沉默著。

我壓低聲音,對黃大王說:“你不懂的,不要多講,我來講就可以了,你多聽。”

然後,我說:“回菩薩,我知道金人的故事。孔子四十多左右的時候,到當時周王朝朝廷的所在地周地去,向老子學禮。就在這個時期,有一天,他到周朝的宗廟去觀禮,看見一個銅人,當時叫金人,立在宗廟的石階的右側。這銅人的嘴巴上,被封了一重又一重。它的背上,刻有銘文,說‘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這個銅人,這個故事,都是叫人不要多話,否則容易失敗,容易招致禍患或者麻煩。《論語》中,孔子也多次說過,要慎言,例如‘君子欲敏於事而訥於言’等等。這些,和菩薩您的‘密’,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