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五日,晴,西南風,中午較大,熱。

晚九時許,想記日記,但覺得今日無事可記,正欲不記,而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原來是時遷,他的身後,還跟了個賭神迷龍。這兩位,我都認識,但是,沒有打過交道。看見是他們兩個,我馬上請他們進門,讓座,倒水。

時遷道:“呂真人!沒有預約,我們就登門拜訪,實在很冒昧,還請您諒解!”

我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時遷道:“我們想拜訪您,已經很久了。之所以沒有和您預約,是因為我們真的非常害怕被您拒絕。後來,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最後想了這樣的辦法。現在,很多大學生找工作,得不到面試的機會,就想方設法,霸王硬上弓,假裝偶遇,或者強行闖入,爭取到面試的機會,這樣的人,叫麵霸。我們呢,就算也當一次麵霸,如果被您拒絕了,我們也就死心了,我們爭取過了,沒有遺憾了。想不到,您沒有把我們趕走,還如此客氣地接待了我們。我們真的很感激!”

說著,他們兩個站起身來,深深地向我鞠了一個躬。

我大驚,趕快站起來還禮。

時遷道:“真人,您接待我,是因為我是當年梁山一百零八將之一嗎?”

我說不是。

他說:“是不是因為我隨宋公明哥哥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參加了抵禦外敵、平定內亂的軍事行動並且立了功嗎?”

我說:“這是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

他說:“是因為我立功後還沒有等到職務晉升就離開了,或者朝廷封了我‘義節郎’嗎?”

我說:“都不是,都不是。”

他說:“那是什麼原因呢?”

我說:“來的都是客,哪裡有主人把客人趕走的道理?再說,俗話說,好漢不得罪上門客。”

時遷道:“承蒙真人看得起,我真是受寵若驚了。”

我問他:“貴廟的香火如何?”

賭神迷龍插話道:“真人,時遷廟自宋代建造以來,就從來是沒有香火的。”

我有點兒驚訝,立了廟,多少不論,總是有點香火的吧,至少是曾經有過香火的吧,怎麼會從來就沒有香火的呢?

時遷道:“我這廟,和其他的廟是不同的。自古以來,前來祭拜我的人,幾乎都是賊,因此,從來沒有人在白天來祭拜的。如果白天來祭拜,給別人看見了,別人會怎麼想?被管理治安的人看見了,後果嚴重啊!”

我覺得奇怪:“啊,你的廟,夜裡也開門?”

迷龍道:“哈哈,他的廟,從來就是沒有門的。”

我更加奇怪了:“沒有門,不會有人來偷東西吧?”

迷龍道:“偷東西?偷東西的祖師爺的廟裡,哪個小偷敢來偷啊?他以後還要不要幹這一行?”

我想了想,道:“也對,也對。”

時遷道:“那些人夜間才來祭拜我,當然也是不敢點香燭的。點香燭要火,香燭點著了,香還好一點,燭是有燭光的,太容易被人發現了。因此,他們來祭拜我,是不上香燭的,所以,我也就沒有香火。”

我問:“那麼。黑燈瞎火的,他們怎麼祭拜啊?廟裡這樣那樣的東西,也會絆著撞著他們啊!他們白天又沒有來,怎麼知道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呢?有可能連您的神像都摸不著呢!”

時遷道:“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幾乎都是常客,對我廟裡的格局,都是熟悉的。再說,他們有已經點燃的紙媒呢。幹我們這一行的,多在黑暗中幹活,照明是個大問題——當時還沒有電筒之類的照明工具。好在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用紙媒,紙媒點著了,燃燒一會兒,再把它的火焰吹滅,這個時候,它還是在緩慢燃燒,只是沒有火焰——也就是沒有火苗——罷了,甚至連光亮,也被灰燼掩蓋了,人家發現不了的。我們就把這樣的紙媒放在懷裡——只是不能碰著衣服,否則會燒起來的,要照明的時候,把紙媒取出來,晃一晃,把灰燼抖落,就可以照明瞭,如果還嫌不夠亮,就對著紙媒的頭吹一吹,紙媒就會加速燃燒起來,產生火苗,就像小小的火把一般。即使是第一次到我廟裡的兄弟,都能在瞬間看清我廟裡的而情況,然後把紙媒的火苗吹滅,接下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會因為看不清而無法做事。”

我問:“那麼,既然不用香燭,他們怎麼祭拜你呢?”

他說:“他們會給我磕幾個頭,再給我獻上一小瓶白水酒——就是那種糯米酒,不是度數高的白酒啊,半隻熟了的雞,當然也有給一整隻的,但很少,也有給一兩個雞腿的,最寒酸的,也就給一兩個雞蛋。”

迷龍笑道:“他們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知道你偷吃了祝家莊開的酒館的報曉雄雞,以為你就喜歡吃雞啊!”

時遷道:“不喜歡吃雞的人,是很少的。其實,我們這些人,只能有什麼就吃什麼,哪裡常有雞吃啊!即使他們不給我什麼,真正走投無路的人,被迫行竊,我也會盡力保佑他們的。”

我問:“現在去祭拜你的人,應該不多的吧?那些被迫行竊的人,就更加少了。”

時遷道:“正是這樣。來祭拜我的人,不管是行竊前來請我保佑,或者是行竊得手後來感謝我,都已經基本絕跡了。如果說還有極少極少的例外,這些人中,好逸惡勞、想不勞而獲、想透過偷竊發財的人多,真正因為生活不下去而行竊的人極少。前者讓我憂慮,後者讓我高興。”

我說:“現代社會,有比較完備的社會救助機制了。按理說,真正由於經濟原因而活不下去的人,應該極少了。不過,例外總是有的,但即使是例外,也不應該是常態,社會救助機制,將會進一步完善。你所憂慮的,也正是我所憂慮的,我重視你的潛力,也正在於此。”

時遷道:“請真人明示!”

我說:“你的廟,是你那些行竊的兄弟們出錢給你造的?”

他說:“肯定不是的。他們連活下去都難,怎麼會有那麼多錢給我造廟呢?應該是那些比較有錢的人出錢造的,當然,還有一些自己沒有多少錢,但有較高的社會聲望的人,他們有號召力,也利用他們的聲譽,給造廟募集到了一些錢。”

我問:“那麼,他們給你造廟,是希望你保佑你那些弟兄,去偷他們的錢財嗎?”

他說:“當然不是的,他們不會那麼傻的。”

我問:“那麼,他們為什麼要該你造廟呢?因為你是梁山好漢嗎?不是的吧?因為再梁山一百零八將中,你僅僅排第一百零七位。在你們一百零八將中,也只有宋江等少數人有廟,怎麼排,都還排不到你。”

他說:“他們給我造廟,是想讓我約束好我那些弟兄,不要去偷他們的錢財。他們大概也是被我那幫弟兄偷怕了。”

我笑道:“孺子可教也!確實如此。和孔子同時,魯國有個實權派貴族,叫季康子,他富可敵國,但使他最為頭痛的事情,就是被偷。富有如季康子,尚且如此,其他富人,就更加如此了。他們立廟供奉你,和農民立廟供奉蟲王,是同樣的道理。農民供奉蟲王,並不是感謝蝗蟲等害蟲吃掉他們的莊稼,而是希望蟲王能夠約束各種害蟲,不吃、至少是少吃他們的莊稼。”

時遷道:“這個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可是,說實話,我是做不到的,也沒有努力去做過,因為,對我來說,這實在太難了,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真人你想,在封建社會里,那些兄弟們吃不上飯,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活不下去,才去行竊的,我約束他們,讓他們不去行竊,那麼,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如何活下去啊?減少由於經濟原因活不下去的人的數量,最好沒有這樣的人,才是根本的辦法。我當然沒有這樣的本事。這是朝廷和地方官員的責任,也是富豪和紳士們的責任,他們應該有這樣的能力。他們怕被偷,就應該從消除行竊根本原因這個源頭用力,而不是求我約束我的那些弟兄們。”

我說:“時遷兄!好在早已今非昔比了!現在,由於經濟原因吃不上飯、活不下去的人,已經極少了,由此行竊的人,也更加少了,你不必為他們擔心,也不用去約束他們。既然你和我一樣,憂慮的是那些好逸惡勞、好不勞而獲的人行竊,那麼,你作為主管行竊的人,是不是可以發揮你所擅長的本事,對他們嚴加約束,不讓他們行竊成功,進而促使他們放棄行竊,走上正道?你的工作重心,是不是可以由保佑行竊,轉向制止行竊呢?”

時遷大喜道:“我也一直在思考,在社會救助機制比較完善的當代,我應該為社會做哪些貢獻,爭取堂堂正正地享受香火呢!真人給我指點了一條明路,我非常感激!”

我說:“其實,舊時代的‘更團’,也是約束偷盜的。‘更團’是當時的保安組織,向百姓收取保護費。凡是交保護費的人家,‘更團’就在他們的房子外牆上做記號。賊見到這樣的記號,就不偷了。交保護費的人家失竊,‘更團’負責賠償,然後破案,對案犯作嚴厲懲罰。沒有交保護費的人家,‘更團’就慫恿賊去偷。其實,‘更團’也好,賊也罷,都是一夥的,他們的目的,都是向百姓掠奪儘可能多的錢。你以後的任務,則是保護信眾的財產不受偷盜,他們的生活不受這方面的干擾。這樣,你才能堂堂正正地享受他們的香火,他們的敬意。”

時遷鄭重保證:“既然真人如此看得起我,我一定按照真人說的做,絕不辜負真人的希望!”

我聽他這樣說,非常欣慰,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為社會服務的正確定位。

迷龍道:“時遷兄的問題,終於解決了。真人,您應該幫助我,讓我也和他一樣,找到自己為社會服務的正確定位,堂堂正正地享受信眾的香火,和他們的敬意。這是我期盼了幾千年的事情啊!”

我說:“你能這樣想,我非常高興!”

迷龍說:“賭博歷史悠久,從來就是常見的現象。賭博者,和性別、地位、財富、學問、種族、地域等等,沒有必然的關係。根據史書記載,漢代有些被朝廷封侯的人,因為賭博,把爵位都給丟了。如果把廣義的賭博,就是那些帶有投機性的事情,都算進去,那麼,那就更加常見了。可是,奇怪的是,古代竟然沒有專門的賭神。賭場、賭棍家和銀行、商家等等做從風險中牟利事業的地方,人們常供奉財神、觀世音、彌勒等等,求這些神靈保佑他們這些風險生意成功,這不是把這些神靈當成了賭神嗎?一直到袁枚袁子才,他在小說集《子不語》中寫了賭神迷龍,我才被一些賭場供奉,偶爾有一些賭棍家裡,也供奉我。當然,供奉我的人,未必是好人,我也未必能夠保佑他們在他們的種種投機中獲利。可是,我真的好想為社會服務,成為正神啊!”

我說:“賭博確實是常見的現象,特別是網路賭博,愈演愈烈,社會危害是很明顯的。深受其害的案例,僅僅媒體所報導的,也是屢見不鮮。賭博浪費時間和精力不說,還會衍生其他的社會問題。俗話說,‘奸近殺,賭近盜’。我想,您可以轉型,從人們認為的保佑賭徒賭博獲利的神,轉型成保佑賭徒戒賭的神啊!如果您有轉型的機會,您願意作這樣的轉型嗎?”

迷龍道:“求之不得!”

我說:“今天實在太高興了!二位稍安勿躁,你們轉型的機會,會來的。”

告別的時候,他們兩個也非常高興,對我千恩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