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它想都沒有想,說:“屬於我剛才說的最後一種,任意選擇,但背後應該有潛意識選擇的作用在。”
我說:“我現在想起來了。《雙城記》寫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事情,狄更斯是英國人,不是法國人,何況,他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法國大革命,已經過去好幾十年了。”
蛇王道:“真人的意思,我全明白,也非常感謝真人對我的關心和愛護。我懂的。可是,真人多慮了。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社會,不同的社會階層,境遇和感受,都有明顯的不同,因此,他們對當時社會的評價,也會有不同,甚至相反。例如,在秦始皇做皇帝的時候,當時的社會,對他和某些權貴來說,肯定是最好的時代,可是,對普通百姓、對被他坑的儒生來說,無疑是最壞的時代。這樣說來,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區別僅僅是有的時代這兩者之間差距小一些,或者大一些,甚至顯得懸殊。如此而已。”
我想了想,道:“大王背誦這兩句,既然有您的潛意思在起作用,那麼,在您的潛意思中,您是不是想以此表達您自己的某種思想感情?例如感受,感慨等等?”
它連想都沒有想,回答道:“確實如此!狄更斯的這幾句話,我是經常背誦的,有的時候,一天還不止背誦一次,自然而然,在我心頭出現,甚至不由自主地朗誦起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清醒地明白了,我為什麼會對這幾句話情有獨鍾。”
我說:“願聞其詳。”
它說:“那我就說吧。自從小廟建造完成,到大約一百年前,小廟的香火,一直很興旺。特別是四月間,香客坐的船,在小廟下的河裡,有時會排兩三里長!香客主要是三大類:一類是捕捉青蛙的人,一類是捕捉鳥類的人,還有一類是普通民眾,以鄉間村民為多。捕捉青蛙和鳥類的人,他們希望我能夠給他們捕捉這些小動物的能力——他們認為,在捕捉青蛙和鳥類方面,我具有超凡的能力。四月是孟夏之月,青蛙早就結束冬眠,非常活躍了。至於其他民眾,則向小廟求取禁毒蛇符,符當然是廟祝畫的,蓋上刻有我‘蛇王’名號的大印。據說,什麼地方貼了這樣的符,周圍區域,就不會出現毒蛇了。四月,蛇類,包括毒蛇,已經開始活躍。農民在田野中勞作,有可能會被毒蛇咬著。當時,科學不發達,農村更是缺醫少藥,人被毒蛇咬了,丟掉性命,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村民們就想以我的名義,來驅趕毒蛇。其實,我哪裡有這些法力啊!他們也是尋求心理上的安慰而已。不管如何,那個時代,我是被高度尊奉的,小廟的香火是旺盛的。可是,今天呢,我的境況怎麼樣?小廟早就被拆,連地基都被人家大公司佔了。幸虧附近的好心人,拾了幾塊磚頭,給我搭了這個微型廟宇,我才有安身之處。至於神像,早就不知蹤影了,因此,和您真人談話,我只能現出我的本相了。遇到真人,不說假話,不現假相!至於香火,似有似無,不絕如縷。何況,香客給我香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要我保佑他們發財。真人您想想,我自己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怎麼保佑人家發財?對發財的事情,我本來就是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他們求我保佑他們發財,真的是找錯廟、求錯神了。說句可能要得罪您真人的話,如果有人求您,保佑那人能夠高中進士,您的感覺如何?覺得掃興吧?您自己橫考豎考,也沒有考上進士呢,您會覺得那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吧?因此,今昔對比,對我來說,那個年代,是最好的時代,當下,是最壞的時代。”
我說:“我是百無禁忌的,何況在大王面前,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不過,我補充一點。對大王說來,當年未必是最好的時代,當下也未必是最壞的時代。”
這下輪到它好奇了:“真人此話怎講?”
我說:“當年,大王的香火旺盛,但是,大王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緣去沉下心來讀書。當下,大王的香火凋零,身居陋室,寂寞異常,可是,大王因此得以博覽群書,充實頭腦,豐富心靈。試想,香火的榮耀,如何比得上精神的富足、思想的博大、境界的高遠和學問的深廣?從這個角度看,對大王說來,當年才是最壞的時代,當下才是最好的時代!”
蛇王聽了,眼睛一亮:“對啊!除了從社會階層的境遇和感受評價一個時代外,還能從其他角度來評價!例如物質和精神!不過,物質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物質和精神,還是物質重要一些。因此,我還是認為,對我而言,當年是最好的時代,當下是最壞的時代。”
我連忙說:“也對,也對!答案可以多樣的,評判可以多樣的。”
它繼續說:“對我的臣民來說,它們的境遇和感受,就和我完全不同了。當年,它們覓食艱難。蛇類的食物,主要是蛙類和小鳥。可是,人類和蛇類爭奪食物,他們大量捕殺青蛙和小鳥,作為他們的美餐。他們捕捉得多了,我們覓食就艱難了。人類掌握科技,會利用和改進工具,提高捕捉的效率。蛇類,只能依靠透過遺傳得到的捕捉本事而已。因此,在和人類的競爭中,我們明顯處於劣勢,沒法和他們相比。結果,我的很多臣民,因為覓食艱難,餓死了。更加恐怖的是,人類還直接捕殺蛇類,作為美餐。我那些個頭稍微大一點的臣民,都有被人類捕殺的危險,且個頭越大,危險也就越大。我的大臣和官員,被人類抓起來,剝皮、開膛、破肚,在當年,不是罕見的事情。特別是我的不少大臣,它們的皮,被活生生剝下來,風乾後,用來製作二胡用!據說,那是製作二胡不可缺少的材料!您說恐怖不恐怖?我見到二胡就毛骨悚然,馬上閉上眼睛,或者轉過頭去,不忍心啊!二胡的琴聲,不管其他的人或神,或者是別的什麼眾生,聽起來是何等的美妙,我聽來,分明都是我那些大臣淒厲的絕望嚎叫!真人,您說,我還忍心聽國樂嗎?”
我聽了,頓時悚然:“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剛才我失言了,失言了。對不起!”
它繼續道:“當下,國家頒佈了《野生動物保護法》,法律規定,人類不得捕捉野生動物,田野中的青蛙、小鳥都不能隨便捕捉了,人類再也不會和我們蛇類爭奪食物了,我們覓食也就比當年容易多了。更加值得慶賀的是,人類也不能隨便捕捉我們蛇類了,我們蛇類,不會隨時有被人類捕捉的危險了,安全了。因此,對我的臣民而言,當年是它們最壞的時代,當下是它們最好的時代。”
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大王,如果像您說的那樣,您更願意回到當年,還是更願意活在當下?”
蛇王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活在當下!這還用說嗎?”
我說:“活在當下,意味著您活在最壞的時代,而回到當年,您就活在最好的時代了。既然您是這樣評價的,您做出的是這樣的判斷,為什麼您還是更願意活在當下呢?”
蛇王說:“這個問題,不是很簡單嗎?我活得不好,但我的臣民活得好啊!當下才是它們最好的時代啊!它們活在最好的時代,別說讓我處於最壞的時代,就是讓我到十八層地獄,我也心甘情願!《論語》的《堯曰》篇引《尚書》,有尚湯的話:‘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還有周武王的話:‘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他們都是願意代百姓接受懲罰,都是為了百姓的利益,甘願犧牲自己的利益,因此,他們才成為聖人。我無法成為聖人,但我願意向他們學習,效法他們這樣做。何況,孟子說得更加明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和我的臣民相比,我微不足道。”
我聽了,肅然起敬:“大王能夠有這樣的境界,這樣的胸懷,即使現在還不能算聖人,也在向聖人的境界前進了,我想,僅僅憑這一點,大王的香火如何,已經不重要了。聽說城西地區很大一塊地方要搞拆遷,所有廟宇都要拆除,神像要歸併一處。對此,大王有什麼想法?”
蛇王道:“這事情我也聽說了,但和我幾乎沒有關係。首先,我這裡是東城,不在拆遷範圍。其次,小廟早已拆除,我現在這個,顯然不是正式的建築,近乎玩笑,非法建築都不算。何況,我的神像也早已沒有了,因此,要把神像歸併在一起,我也無法歸併什麼了。無非是個蹲身之處,我也沒有家眷,暫時就住在這裡,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我就隨便找個洞穴罷了。”
我趕緊道:“今日聽大王一席話,貧道對大王著實欽佩!像大王這樣的神靈,不應該被草率對待的,更不應該到沒有安身之處的地步的。”
蛇王道:“能夠得到真人如此的讚賞,我心滿意足了。”
我準備告辭,就起身說:“今天是大王的生日,我沒有準備什麼生日禮物。秀才人情紙一張,我給您寫一首詩,或者寫一副對聯,您看如何?”
蛇王道:“真人啊,剛才我已經說了,我是極簡主義者。我這裡一張紙、一支筆、一塊硯臺、一段墨都沒有,您如何寫呢?再說,即使您寫了,我也不會張掛的。一來呢,極簡主義者不會張掛這些,二來呢,我如果掛出來,就似乎是用您的墨寶來標榜我自己了。不掛呢,我也沒有地方安放。因此,還是省事為好,不必寫了。”
我只能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就要走出廟門。
蛇王道:“謝謝真人能在我生日來看我,讓我這個生日更加有意義。不過,後天是您的生日,我是極簡主義者,又生性懶散,我就不上門祝賀了,更加不會送您什麼生日禮物。這個,請您見諒!”
我請它不必客氣後,彼此作揖,然後就離開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