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道理是這樣的,可是,即使是去做應該做的事情,凡是這裡的人,也都要由我安排啊!誰敢不聽我的?後來,忽然不興薦舉了,秀才、舉人等等,又要考了。我的薦舉不起作用了。可是,儘管我不能讓我想薦舉的人上,但是,阻止我看不上的人上,我還是能夠做到的。例如,又興考秀才、考舉人那年,這裡的賀家二小子,據說文章寫得很好,去考秀才,還真的考上了,可是,我就是不肯給他寫保單!沒有我的保單,上面怎麼能夠給他秀才的資格?所以,最後結果,他還是沒有能夠成為秀才,舉人就更加不用說了。他還是要老老實實,在我這裡種田!”

我問:“什麼叫保單啊?”

他說:“保單,其實很簡單的,證明他家三代人住在這裡,清清白白,沒有罪犯,沒有以叫花子、奴僕等賤業為生的,他本人沒有犯罪記錄。”

我問:“他和他家裡的情況,是否符合秀才保單所要求的條件呢?”

他說:“符合的。”

我又問:“那麼,你又為啥不給他寫保單?”

他竟然反問我:“我為啥要給他寫這個保單呢?”

我大驚:“為啥?因為你是這裡的土地爺,給他如實寫保單,這是你的義務,你的職責,你的分內事!”

他竟然道:“那麼,我的義務、我的職責、我的分內事多著呢,我要先辦其他的事情,我拖他十天半月,總可以的吧?”

秀才保單,是有嚴格的時間要求的,十天半月一拖,時限過去了,人家自然就沒法成為秀才了。類似這樣的事情,他肯定沒有少幹。我只能嘆了口氣,為賀家惋惜。

他似乎還不過癮,還要輝煌下去:“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誰也別想比別人好一些——誰冒出來我就馬上使勁按住,不僅不會允許他冒出來,還要按得比別人下一些!矯枉必須過正,這是常識。例如,黃阿四仗著他種韭菜的技術,想比人家富起來,被我按住,那幾年,他家還過得不如其他人家。張阿二擅長捕魚捉蟹,空閒時間,到河裡捉點小魚小蝦,家裡飯桌上經常有魚蝦,被我知道了,罰了他三十元——那是半隻大肥豬得錢啊!結果他們家吃了兩三年素。賀家二小子仗著學問好,想考了秀才過人上人的生活,呵呵,有我在,沒門!學問好又怎樣?還是被我硬生生地拉下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田生活,和目不識丁甚至傻瓜一般的人一樣。總之,大家過一樣的生活,好事要大家沾,苦頭要大家吃,大哥莫笑二哥。這樣‘均貧富’,天下就太平了——那些年,我這裡就非常太平。”

我見他得意洋洋,不僅產生了怒意:“那你看看,村民們的生活,是現在好一些呢,還是你那個時候還一些?”

洪大王從他的輝煌中走出來,走到現實中,憤憤地說:“這個世界本來好好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那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太快了。這塊土地上修橋補路、起房造屋,他們竟然完全不經過我批准,至於種什麼莊稼,怎麼種,村民想怎麼就怎麼,我絲毫管不了。再到後來,好好的農田,竟然不種莊稼,辦起了什麼工廠。村民們不想種田,想到哪裡去謀生就到哪裡去謀生,只要不違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還有不少去了外國,簡直是無法無天!最可氣的是,考秀才,竟然不需要我的保單了。賀家一門,聽說出了六七個秀才、三四個舉人,還有兩個進士,一人還竟然被點了翰林!一村人的考運都被他們家佔去了!黃阿四家種韭菜、張阿二辦起了漁業公司,都發了大財了。一村人的財運都被他們佔去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再不‘均貧富’怎麼行?最可氣的是,我堂堂土地爺,就成了多餘的了。多少年來,沒有人來理會我了,連最為起碼的香火,都沒有了。當年,我生日前後,給我上香火的人,絡繹不絕,連續好多天呢。”

我清楚地知道,和他討論“均貧富”之類的話題,絕對是徒勞的。可是,關於香火,我還是要和他說幾句:“你應該想想,人們為什麼要給神靈香火?他們為謀求某神靈的幫助,例如保佑,而給這個神靈香火,這就是祈求。現在,你被村民認為是無用的,他們對你無所求,當然不會為了祈求你的幫助而給你香火了。這一點,你是明白的。可是,你如果把你拿不到香火,僅僅歸結為這個原因,那麼,你大大地小看了村民們了。因為,他們給神靈香火,很可能還有別的原因,例如,酬謝和申敬。你沒有給過他們值得他們酬謝的好處,他們當然也不必為酬謝你而給你香火。你想想,黃阿四、張老二、賀家,你指望讓他們酬謝你麼?你沒有值得他們敬仰的地方,他們當然也不必為了向你表達敬意而給你香火!你現在沒有香火,正是你當年‘輝煌’時期你的所作所為造成的,也是當年你香火那麼畸形旺盛的報應!你因此而責怪村民,這是沒有道理的。民心即天理,民心如此,天理也是如此。”

他很沮喪,但是,顯然還不服氣:“你說的這些,有的我也想到過的。我既然不能獲得他們的敬仰,那麼,我讓他們懼怕!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看他們還敢不敢不把我放在眼裡!給不給我香火!”

我說:“這確實也是一種選擇。人們給某個神靈香火,這也可以是一個原因。例如,暴君、瘟神、惡鬼等等,也有獲得人們香火的,這叫‘祀厲’,厲,就是‘厲鬼’的意思。土地神儘管是最小的正式神靈,但是,從神靈系統來說,是正神。你想用讓人們畏懼的方法,來獲得人們的香火,這是自甘墮落為邪神惡鬼。你能否告訴我,你是如何讓人們畏懼的?他們是否因為畏懼而給你香火?”

這下,他幾乎絕望了:“我想這樣做,也是窮極無聊了。那天,我確實想走出廟門,到村裡看看,找個倒黴的人害他一下,讓人們知道我的厲害。可是,剛走到路口,很多汽車、摩托車、電動車,來來往往,都很快,我看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我知道‘暈車’的說法,這大概就是‘暈車’吧。以前的農田沒有了,都是這樣那樣的公司,我完全不懂。到村裡一看,不僅格局面目全非,還多了什麼圖書館、體育館、養老院、幼兒園和食堂等等,對了,還有衛生站,也就是診所,實際上是小小的醫院。我能夠讓人生的病,也就是頭疼腦熱之類,此類小病,有衛生站在,村民簡直不當是病,我讓他們生這些病,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深深感到,以我的法力,人們的忙,我固然幫不上,我要害他們,也沒有這樣的能力了。於是,我只好作罷。”

我聽了覺得可笑,就說:“你連百分比都弄不清,還能幹什麼?好好地在廟中待著,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了。”說完,我就告辭。

不料,洪大王急忙說:“真人留步!我還有話和您說。”

我只好停下來,心想:“這下壞了,他又要繼續講他的輝煌了,我可吃不消,”便問:“洪大王還有什麼話,儘管對貧道說。”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對我說:“內人的事情,您也看見了,還望您為我包羞,不要對其他的神靈說。”

我看了看洪大王像旁邊倒在地上的土地夫人像,安慰他道:“即使是神靈,也在大冶的運化之中。洪夫人化去,還望洪大王節哀順變。”

他說:“不是這樣。說來慚愧,不怕您笑話。賤內因為多年來香火全無,也沒有人或者神來看我們,耐不住寂寞,漸漸地養成了趕時髦跳廣場舞的習慣,我經常勸阻,完全無效。她在跳舞的過程中,結識了一個不知道什麼身份的神靈,後來,她竟然瞞著我,和那神靈私奔了。”

我大驚:“還有這樣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他們私奔的呢?”

他說:“賤內當夜沒有回來,幾天以後,一個小童來到寒舍,說他的主人有一封信給我。他把信交給我,就走了。我開啟信封一看,原來是賤內和那個神靈聯名寫給我的,告訴我,他們結婚了,要我不要去找賤內了,他們之間是真愛,他們會非常幸福。我看得心都碎了。”

我還是安慰他:“你怎麼知道是你夫人寫的呢?別人偽造的,也說不定的。”

他說:“確實是賤內的筆跡,不會錯的。”

我說:“你想過辦法去找過她嗎?”

他說:“我自己走不遠,周邊找了找,沒有找到。我又託幾隻黃鼠狼精、狐狸精去找,他們閃爍其詞,說沒有找到,但似乎是找到了,她不願意回到我身邊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我這樣的處境,我也不怪她。”

我說:“這一帶幾個地區,上面要統一規劃建設,大拆大建,所有廟宇都要拆除,廟宇中的神像,集中放在一起。因此,很可能,以後你們不僅可以重逢,而且可以朝夕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那時,你就不用牽掛她了。”

不料,他竟然差一點哭出來:“不要啊!如果和她同處一個地方,朝夕相處,我的處境,就越發艱難了。你想想,看著她和她現在的丈夫卿卿我我,我是什麼樣的感受?是折磨!逃避吧,被擱置在一起了,這破廟也被拆除了,我往哪裡逃?再說,這事情如果被其他的神靈知道了,我的臉往哪裡擱?”

我說:“是他們私奔,不是你私奔,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們,你有什麼羞愧的呢?”

他說:“這總不見得是什麼光榮的事吧。”

我說:“當然不是光榮的事。他們把你的帽子弄得綠油油的,本來嘛,你那烏紗帽儘管算不得什麼,但畢竟是官帽,但被染成綠色了,那就不免顯得滑稽,這確實是恥辱。可是,她現在不是你的夫人了,你的帽子,也就恢復本來的黑色了,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兒也看不出綠色了,你放心。如果你前夫人還是不安分,那麼,綠的是他現在的夫君的帽子,你的帽子肯定是安全的,這個你大可放心。”

他聽了,怔怔地想說什麼,也怕我走。我想快些離開,怕他又說出什麼新的話題,所以,在他開口之前,我就趕快告辭。他想不出什麼可以留住我的話,也就放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