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少雲,西北風,稍大,氣溫稍寒
明日是土地神生日。土地神,俗稱“土地公公”,古稱“社神”,品級不高,但對他管轄的那個不大的地方,有絕對的支配權,故人們有“當方土地”之稱。江南的很多地方,土地神都是稱什麼“大王”的,這和“當方土地”的稱謂也是一致的。
今天,我準備去看看南村或者北村土地廟。南村的土地爺叫黃大王,沒有土地奶奶;北村的土地爺叫洪大王,有土地奶奶。走到岔道口,我略微沉吟,決定先去看洪大王。
洪大王廟門前,雜草灌木叢生,一看就是很久沒有人去了。我撥開草木走到門口,發現門也沒有了,窗門也沒有了。走進廟門,我發現地上竟然也長了很長的草,供案上都是泥土,抬頭看看,竟然看到了天空,因為缺了好幾根椽子,不少瓦片掉在地上。
洪大王的神像還在,也還大體完整,土地奶奶的神像,已經倒在地上,完全破碎了。
看見我,洪大王非常驚訝,趕忙說:“呂真人啊!難得您還來看我,我這裡,不知道有多少年,不管是神是人是鬼,都不會光顧,連青蛙、蛇、貓、狗都難得來。”
我說:“你竟然混成這個樣子,難以想象啊!”
他接著我的話說:“確實難以想象啊!誰料得到,我堂堂洪大王,會落到這個地步!當年,我是何等的輝煌啊!”
憑我的經驗,像洪大王這樣的人物,最喜歡講的,就是當年的輝煌。平時寂寞的時候,他們就是靠回憶這些輝煌打發時間,一旦發現有或許能夠成為傾訴物件的,就會抓住機會,講述那些輝煌。這一類人,我稱之為“當年輝煌者”。今天,洪大王這位“當年輝煌者”發現了我,是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果不其然,不等我回應或詢問,他就講述了起來。
他說:“想當年,這塊土地上幾個村莊,全在我的絕對掌握之下!凡是涉及到土地的事務,都是我的分內事,修橋補路、起房造屋等等不必說,就是土地上種什麼植物,都是我說了算。某一年,某村莊村民們說,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西瓜了,這年想種三畝地西瓜,怕我發現後不允許他們種,在麥子還沒有成熟的時候,他們就先把瓜秧套種在麥田裡,想等麥子成熟收割,瓜秧也大了,造成既成事實,我會手下留情。他們想得美!那三畝地麥子成熟收割的時候,瓜秧果然已經很大了。我發現後,馬上帶人到現場。在我的指揮下,我帶去的人動手,把這三畝地中的西瓜秧,稀稀拉拉拔掉了不少,說白了,就是糟蹋——全部拔掉,工作量太大,我們拔掉一部分,這塊地就種不成西瓜了。”
我說:“村民們知道不知道你們這樣幹?”
他說:“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們就站在旁邊。”
我說:“他們不來制止你們拔瓜秧?”
他說:“誰敢啊?誰來制止,就抓誰!”他繼續說:“那年推廣雙季稻,我讓這些村莊的水田百分之一百種雙季稻。可是,某村莊只准備種90畝,餘下的,想種單季稻,好作為口糧——單季稻比雙季稻顆粒飽滿,口感好,營養好,出米率也高。這我理解。我告訴他們,他們有一共130畝水田,百分之一百種了雙季稻,還有30畝,可以種單季稻啊!”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百分之一百,也就是全部!130畝的百分之一百,就是130畝!如果百分之一百種了雙季稻,就沒有地種單季稻了。”
他說:“這些我搞不清,我就是要讓他們種一百畝雙季稻。他們拗不過我,也只好照我說的辦。”
我說:“你這樣做,也是為了他們多收糧食。”
他說:“誰說不是呢?不僅種什麼都要聽我的,怎麼種,也要聽我的。例如,前季稻插秧,橫裡六株120厘米,縱向每米9株到10株。他們只好照辦,不合格就重來。後來,推廣拉線插秧:人們站線上後,以線為基準插秧,隨著線的移動,大家統一動作。這樣插的秧,筆直筆直的,多好看!大家統一行動,動作一致,也很好看。”
我說:“我不懂種田,但在我看來,這似乎是形式主義了。”
他說:“當時村民私下裡也是這樣說的,但他們不敢在我面前說的。還有,種麥子,每一隴之間,都要開溝的,溝深統一30厘米,也要筆直筆直的。”
我說:“開溝是為了排水。麥田哪裡來這麼大的水,要挖這麼深的溝呢?再說,江南泥土松,溝容易堵塞,一條溝,只要一個地方堵塞,就沒有用了。在我看來,這些溝,都是白開的。”
他說:“當年村民敢當著我的面這樣說,我就會馬上把他抓起來。”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某個農忙季節,有一次,我召集幾個手下在會議室開會。有人報告,附近在農田勞作的村民中,有些人在說怪話。我聽了,當場就吩咐手下的人,誰在說怪話?給我抓幾個來!我幾個手下到田頭,村民們就鴉雀無聲了。還有一次,我組織村民到鎮上開會,三令五申,大家步行,不能有特殊,包括我自己。可是,有兩個後生,一個騎腳踏車,另一個跳到那腳踏車的後座上,脫離了隊伍。我馬上衝過去,追上他們,朝他們的腳踏車猛踢,腳踏車倒在地上,他們也都跌下來。他們馬上站起來,沒有等他們站穩,我就各給了他們兩記狠狠的耳光!他們只好乖乖地回到隊伍裡步行,屁也不敢放一個!”
我說:“不是村民還有自留地嗎?難不成他們在自留地上種什麼,怎麼種,你也要管?”
他不屑地說:“那還有說嗎?當然也要管!怎麼能不管呢?村民黃阿四,特別擅長種韭菜,他種的韭菜,長得快,產量高,還嫩,甚至一年四季都能種出韭黃來。他的自留地上,不種別的,全部種韭菜,每隔幾天,就挑了韭菜去菜市場出售,收入不菲。這不是違反禁令是什麼!我瞭解了情況,掌握了證據——根本不要什麼證據,事情都明擺著,他在銀行的存摺,我一查就查到了他存款的總數,三百多元錢啊!不是賣韭菜,他哪裡來這麼多錢!我就帶人,把他自留地上的韭菜,全部耙了!這就是‘割尾巴’。鎮上的筆桿子還以這件事為典型,寫報道表揚我呢!”
我忍不住說:“黃阿四在自留地上種韭菜賣,他也沒有僱任何人,都是他自己和他的家人在幹活。這違反哪條禁令啊!再說,銀行明文規定,要給儲戶保密的,你怎麼能夠隨便查人家的存款呢?”
他竟然說:“比人家錢多,就是違反禁令!如果不剝削別人,他那三百多元錢存款,哪裡來啊?他確實沒有僱人,但是,他的父母、兒女,都參與種韭菜的,剝削父母、子女,難道就不是剝削嗎?銀行確實有為儲戶保密的規定,但那是對普通人保密。我是普通人嗎?再說,保密也要看什麼事情,例如,為了破殺人案,向銀行了解兇手的存款,銀行也要保密嗎?”
我真的愚蠢透了,竟然和這位連百分比都不明白的土地爺討論這些問題。於是,我只好說:“哦,是這樣啊!”
他繼續講自己的輝煌:“不瞞呂真人說,當年,這塊土地上,村民的一切,婚喪喜慶、生老病死,我都要管的,誰也別想例外。婚喪喜慶規模多大,擺多少桌酒席,邀請些什麼人,喝什麼酒,吃哪些菜,食材從哪裡買,廚師請誰,都由我說了算。……老人的活計安排,例如張三養豬,李四燒茶,王五給幼兒園看孩子。趙十年紀雖大,但表現不好,思想不好,只能去水田幹活,這些,當然也是我說了算。你信不信?誰病了,到什麼地方看病,請什麼樣的醫生看病,也是由我說了算!生老病死,都由我說了算。”
聽到這裡,我還是沒有忍住,要和他抬一回槓:“不對不對!至少村民的生死,你是無法決定的。不管如何,你還不能讓村民死吧?村民要死的時候,例如疾病、事故、災難,你也沒有辦法使他們不死。你怎麼能說村民的生老病死都由你說了算呢?”
這一回,洪大王發呆了一會兒,失望地說:“啊,還真的是這樣。”然後,他又安慰自己,或者是強詞奪理:“但我說的也基本沒錯,差不多都由我說了算。”
我又問:“那麼,你的村民,怎麼想不到要離開這裡呢?”
洪大王又恢復了得意,繼續講他的輝煌:“離開?倒確實是有很多人想離開的。可是,他們能離開嗎?我經常對他們說:‘你即使會修天,天確實破了,玉皇大帝下詔,要你去修,那也要經過我批准才行!如果我不批准,你還是隻能在我這裡種田!誰不信,就試試!’”
我又忍不住了:“且慢!天破了,那還了得!洪水衝到人間,那會淹死很多人的!”
他非常淡定地回答:“淹死多少人,也和我沒有關係。”
我說:“如果洪水衝過來,你往哪裡逃?”
他竟然說:“如果真的到那一步,要死一起死,有什麼可惜的呢?但要讓我看不上的人去修天,那是萬萬不能夠的,談也不要談!”
我只好嘆了一口氣。
他自顧自繼續講他的輝煌:“有個叫鳳小良的青年,我叫他負責記賬,實在是為了他好,想培養他做手下人,可是他不識抬舉,不願意。呵呵,我就對他說,只要我洪大王還當這裡的土地神,他就只能在這裡種田!”
我故意逗逗他:“如果在古代,人家考秀才、考舉人,考了進士出去當官呢?地方上也能不許?”
不料,他哈哈大笑:“當然也要我批准啦!要考進士,先要考舉人吧,要考舉人,先要考秀才吧?那個時候,秀才是不用考的,舉人也不用考,叫‘舉孝廉’,這是漢代的制度了,歷史悠久,您呂真人也應該聽說過的吧。誰舉呢?當然是我啊!我推舉誰當秀才、誰當舉人,那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不用考的。我認為這是最好的制度,省去多少麻煩!後生們也不用讀書,大好時光,可以多做點別的事情,例如把田種種好。”
我說:“世界上除了種田之外,還有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