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影帆。”每當提起自己的名字,趙影帆是有些羞澀的。
影帆在葉城方言中的發音接近“一般”,人如其名。十五歲的趙影帆,成績一般,家庭一般,長相嘛,她覺得也是一般。
“年齡。”
“十五。”
……
一問一答,趙影帆發現,自己的老底幾乎對他全盤托出,可是,他只輕飄飄了說了三個字。
“卓正揚。”
趙影帆在幫他辦手續的時候,列車長從他的包裡找出了學生證,她知道了有關他的一些資訊。
卓正揚,十七歲,高一,就讀於京城的星海國際中學,私立名門。
這學校她在報紙上見過,能送孩子進去讀書的非富即貴,畢業直接出國留學,進國外的名校。
卓正揚摸了摸自己手腕,藥水流進身體,讓他的手有些發脹。
趙影帆發現他的動作,忙從隨身的挎包拿出了一塊手錶和他的CD機,放到他面前。
“你進去手術的時候,醫生取下來的,我就替你保管了。”
他接過CD機,卻不要手錶,淡淡地說,“你收著吧。”
趙影帆又懵了,你的東西為什麼讓我收著?又暗罵自己蠢,人家這不是輸液不方便。
“那我放你包裡面了。”卓正揚就帶了一個黑色的雙肩包,趙影帆拿過包遞過去,“你要不要檢查一下看有沒有丟什麼東西?”
“不用了。”
“那個,你父母的聯絡方式能告訴我嗎,我幫你聯絡他們。”
“你走吧,留個地址給我,你墊付的錢我會給你寄過去的。”卓正揚漠然地丟出這句話。
那個人,正在和他的老婆兒子度假,怎麼會在意自己的死活。
沒曾想他甩了一個措手不及給她,趙影帆既驚愕又覺得生氣,萍水相逢,好心留下來照顧他,不求他謝謝自己,只換來冷冰冰的驅逐麼。
好委屈,趙影帆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大晚上的他讓自己去哪裡,卓正揚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
如果不是被他的外表迷惑,大半夜的怎麼會受這窩囊氣。
色令智昏啊,趙影帆。
卓正揚手術完必須平躺,視線所及只看到見一個清瘦乾癟的人形弱弱地站在那裡。
微微地戰慄,她是又哭了嗎?
這個哭包,剛才在救護車上的時候她守在一邊,扶著自己,眼淚都滴到他的嘴裡面了。
鹹鹹的,像潮溼湛藍的海風。
她哭的那樣真切,好像他重病垂危,馬上就會死去一樣。
“對不起”,他投降了,“他們不會過來,所以。”
你能不能留下來。
說不出口。
他無法對一個意外的相遇提出過分的要求。
趙影帆聽見“不會”一詞,心裡說不出來的苦澀,有什麼理由,父母不能趕到剛做完手術的孩子身邊呢。
想起他在火車上的樣子,在向陽的背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過來。”
趙影帆呆呆地走到床邊,看著卓正揚蒼白的面容,失水乾涸的嘴唇,心裡又怯怯地疼起來。
“別哭了”,卓正揚的語氣透著一絲無奈,也有著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
“我才沒哭。”趙影帆倔強地說,然後背過頭迅速擦掉了淌過眼角的淚水。
卓正揚樂了,這丫頭還挺倔的。
吊瓶裡的藥水快要見底了,趙影帆找來護士拔了針,護士叫劉雨,微胖,做事幹淨利索,說話也是快人快語。
“排氣了才能喝水吃東西,醫生跟你們說了吧。”
趙影帆還真不知道,估計是對列車長說的。“排什麼氣,怎麼排?”
“嗨,就是放屁。”
卓正揚的臉肉眼可見的黑了黑,劉雨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怎麼能對小帥哥說那麼粗魯的話。
劉雨掩了掩嘴巴,跟他們告辭,“行了,我走了,你們早點休息。”
熄燈的時間到了,只留了走廊的燈還亮著,整個樓道陷入詭異的沉寂。
“那個,早點休息吧,有事你就叫我。”
手術後的病人休息是最重要的,時候不早了。趙影帆瞅瞅隔壁床,空的,她打算晚上就在這裡對付一下。
“那個是誰,我不配有姓名嗎?”
“好吧,卓正揚。”趙影帆癟癟嘴,這個人好難相處,真想撂挑子算了。
看在是病號的份上,她暫且忍了。
很想洗個澡,醫院沒有淋浴房,也沒盆,開水房也沒水了,打了個哈欠,折騰了一天,好睏,好累。
她正打算上床,走廊內忽然一陣嘈雜,聲音由遠及近,一群人湧了進來。
一個老頭被推到了旁邊的病床上,醫生正跟家屬交涉著什麼,語氣越來越不耐煩,家屬實在是太能問了。
醫生,我爹啥時候能醒?
醫生,怎麼還不醒?
醫生,我爹會不會醒不過來?
醫生邊擺手擺擠出包圍,真是怕了他們了。卓正揚開啟CD,把耳機塞到耳朵裡,兩耳不聞。
一間病房三個床位,卓正揚的床靠門,最裡面的病號從他們住進來開始就一直安安靜靜的。
趙影帆睡床的願望落了空,她扯過凳子,坐到了卓正揚的床邊。
“到那邊去”,卓正揚閉著眼睛說。
趙影帆反應過來,床的另一側,遠離了中間的一家人。
伏在卓正揚的身側,她心裡無端地就生出一絲甜蜜,還有安心。
這還是她第一次睡在一個陌生人的旁邊,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氣息,趙影帆也覺得沒那麼可怕。
隔壁的家人遲遲不走,商量來商量去,最後老頭的女兒留下來守夜。
女人精力旺盛得很,在病房裡走來走去,過了一會突然激動地大叫起來,“爹,你可醒了。”
那老頭啊的一聲,頗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架勢,然後又一聲接一聲地呻吟,父女倆一唱一和。
像一萬隻傾巢出動的蜜蜂。
……
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了趙影帆的耳朵,接著是空靈寂寥的音樂聲。
趙影帆沒聽過這首歌,但歌手略帶沙啞、憂鬱的聲音一下子擊中她的耳膜。
耳機的另一邊,是火車上在浮塵和陽光中遇見的偶然。
億萬分之一。
隔壁床的父女終於折騰夠了,女兒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聲,老爹還是哎喲哎喲的叫,但頻率小了很多。
趙影帆睡著了,呼吸綿長均勻。卓正揚依舊沒有睡意,她離他很近,他一伸手,就能觸控到她的發頂。
柔軟,細膩,光滑。
蚊子沒完沒了地在趙影帆旁邊嗡嗡地飛著,濃重的倦意讓她深陷睡夢,她不時地用手拍打幾下,迷糊地知道有蚊子咬自己,卻無計可施。
卓正揚幫她拍了很多,但他行動不便,聲音大了又怕吵醒了她。
手也軟了,他索性擼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輕輕環住趙影帆的脖子,手護住她的臉,蚊子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奔赴向新鮮血液的來源。
醫院的早晨來得很早,五點多就人來人往了。
趙影帆被外面的喧囂聲吵醒,卓正揚感受到她的動作,連忙抽出胳膊,將袖子挽了下來。
胳膊當了一夜枕頭,又酸又麻,後半夜他幾乎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
隔壁床老人的兒女們來得挺早,將病房賭了個水洩不通。護士過來查房,將他們訓了幾句,只讓留一個家屬,其餘的都趕了出去。
護士笑著跟他們說早上好,過來給卓正揚查體溫,做記錄。
“有沒有單人病房?”卓正揚問道。
劉雨寫字的手一頓,想了想說:“單人間應該是沒有了,最近院裡床位很緊張。”
卓正揚有些失望,這多人間他一天也不想呆了,吵,亂,差。也捨不得,讓她再趴著睡了。
“還有豪華病房”,說完劉雨又覺得自己話多,這倆小年輕怎麼可能住得起,但卓正揚失落的表情讓她沒經大腦就脫口而出。
面前這人的醫藥費還是別人的墊付的,今天就得催他們續交剩下的了。
“我要轉。”
此話一出,趙影帆和劉雨都驚到了。
醫院的豪華病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貴死人,趙影帆朝他使使眼色,自己可沒那麼多錢幫他付。
卓正揚無視她的小動作,“把我的包拿來。”
趙影帆只好拿了包給他,卓正揚從裡面取出一個黑色的錢包,錢包皮質潤澤,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抽出一張銀行卡遞給趙影帆,“你看著取”,又拉過趙影帆湊近自己在她耳邊說了幾個數字。
是密碼。
趙影帆只覺得耳邊傳來絲絲縷縷的熱氣,輕輕的,癢癢的,像柳絮在空中飛舞。
劉雨出言打斷,“不好意思啊,咱們小縣城還沒有自動提款機。”
卓正揚無奈,從包裡掏出一個長條形票夾,拿出筆在裡面一張票據上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趙影帆,“你拿這個去取。”
餘光瞥見隔壁床的幾個人正盯著這邊窺視,卓正揚心裡冷笑,對著一邊的劉雨說,“劉雨,麻煩你陪她去一趟。”
劉雨被他這一系列操作弄得雲裡霧裡,卓正揚朝她挑挑眉,意思你不願意嗎?
這是,大少爺啊!
臨出門,卓正揚又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買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回來。”
趙影帆:好想打人。
銀行就在醫院邊上,工作人員見一個小姑娘來用支票取錢,帶著懷疑的目光打量她,那樣子就像她是偷了家裡的東西的叛逆孩子。
劉雨忙在一邊解釋,是院裡一個病人的家屬,趙影帆才順利取到錢。
卓正揚拿支票給她的時候,她並沒有看金額,這會錢到手裡,她才感到什麼叫心懷寶藏引餓狼的忐忑。
一萬塊。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
爸爸在廠裡的職位是主任級別,一年的工資也才五千多。
卓正揚隨隨便便就讓自己取這麼多錢,他就不怕自己攜款跑路?
一路上劉雨都在想羨慕趙影帆命好,有個這麼英俊帥氣的哥哥,趙影帆皮笑肉不笑地應和著。
我和他。
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甲。
醫院附近的商鋪還是挺多的,劉雨帶著她去買床上用品,這些店鋪賣的東西質量並不怎麼好,趙影帆差中選差不多,挑了一套最貴的,藍白色的格子圖案,簡潔大方。
卓正揚要是再不滿意,就讓少爺自己來買好了。
考慮到還要在醫院住幾天,趙影帆又買了一些日用品。她不知道卓正揚的喜好,便儘量挑些簡單的,實用至上。
兩人拎著一堆東西回到病房,房門卻被人從裡面鎖住了。趙影帆敲了好幾下,沒人過來開門,隔著門上的一小扇玻璃她發現病床上的卓正揚不見了。
裡面還傳來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還有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出事了!
劉雨也意識到事情不妙,急忙去叫了醫生和保安過來,趙影帆見他們只在外面叫喊讓裡面的人開啟門,像老師說教學生一樣,氣得面紅耳赤。
“踹門啊,我哥才做了手術,他要是出了什麼事,誰負得起這個責!”
說完自己退出幾步,提腿就要去踹門,劉雨看她那和自己胳膊差不多粗細的腿,這要是用力過猛,把骨頭傷了就不得了,忙把她拉到邊上。
醫院的人對視一眼,要是鬧大了,就不是損失一扇門的問題了,領頭的人這才吩咐保安把門踹開。
“砰”地一聲巨響,房門落地,頭頂的天花板也被震得像要抖落下來。
屋裡的情形讓門外的人聚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