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爺爺吆喝著把車趕上塬邊坡頭,爺孫倆才終於松上了口氣。

等把牛車趕到地裡,犁溝深淺不一,牛拉起來十分費力。

爺爺和端木一邊趕牛,一邊跟著幫牛拉車,直到把糞卸了,才會歇口氣。

但是,端木把牛還得緊緊地牽著,要不會亂走的,爺爺就會坐上車轅歇息一下,然後到糞堆邊還得裝糞上車。

他們爺倆每天到晌午要往兩三里外的地裡拉數十車糞,隊長才會讓他們收工。

每年雪大嚴寒的臘月,也是解放軍叔叔拉練的時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部隊走在蜿蜒曲折的柏油公路上,那些奇特地拉著大炮的車一輛接一輛,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武器也在公路上緩慢蠕動。

“解放軍叔叔喝口茶?”那天晚上,端木公趁夜幕降臨,大人們不注意,提了個黑豆泡的茶水壺,悄悄地跑到拉練的解放軍部隊野炊的營地旁邊,壯著膽子向解放軍叔叔說了一句。

解放軍叔叔嚴肅認真地說:“謝謝。”順手給端木公一個饅頭,他即刻驚恐地跑開了,不敢去接好想吃一口的大白饅頭。

第二天,端木公早早起床到路邊,可什麼痕跡也沒有了,他還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似的,就連架過爐子的土塊也不見,燒過的煤灰也不見,路邊上草叢中都與往常一樣。

過了幾天,又是一隊接著一隊的學生模樣的人從場邊的公路上步行過去,也有穿軍服的,大都是穿列寧服的。他們一邊走一邊高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些歌曲,端木公和弟弟曉宏、宏財、宏傑這些村子裡的孩子都跑到路邊驚奇地看熱鬧。

他們邊走邊給娃娃們一人一本小紅書,還有毛主席紀念章。端木公回家給上學回來的哥哥一看,哥哥就都收去了。然後說:“你們都不知道吧?我給你們說,這些人都是學生,有大學的,也有高中的,他們也是在拉練,走解放軍走過的路哩,小紅書是毛主席語錄,裡面有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都是毛主席寫的偉大著作。”

哥哥自豪地說著,還不時地翻開給他們念著裡面的名句:“你們就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都寄託在你們身上。”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一個人的一生,要活的有意義,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反之,比鴻毛還輕。”……

哥哥一邊給弟弟們結結巴巴地念著毛主席語錄,一邊嚴肅地講解著,他已經在村上的三年制學校上三年級了,比歲爸爸只不過低一個年級。

哥哥還經常拿些小說像《封神演義》、《西遊記》和《我的大學》、《列寧在一九一八》、《聊齋志異》、《紅巖》這些小人書帶回家裡看,也給弟弟們講解裡面的故事情節。

過了這一年,端木公九歲了。

寒假結束,新學年開學了。在端木公的央求下,哥哥把他領上去村子裡的三年制不完全小學上學,這也是媽媽所希望的,雖然家裡少了幹活的,但是,媽媽還是堅定地給兒子說:“我這一輩子是個睜眼瞎子,大字不識幾個,你們可都不能跟我一樣成個睜眼瞎子啊?”

村子的學校在一座老廟裡,一年級的教室,是學校最下面的一眼靠中間的小窯洞裡,全年級不到十個學生,一個窯洞兩個年級,這個班上完另一個班上。

老師給教的第一堂課就是領學課文,典型的唱誦,如唸經一樣,一聲高一聲低,連貫而且很有節奏感。

快到收麥季節,學校放假。

他們暑假的任務就是幫助掃盲識字,把在學校從新華字典上學的有關生活、農具、傢俱的名詞用毛筆照著寫在小紙上,夥伴們就拿著手掌那麼大的小方紙片,對應一個實物貼一張,是“磨子”兩個字就貼在磨子上,是“磨杆”兩個字就貼在磨杆上,是“杏樹”兩字就貼在杏樹上,豬圈門上就貼“豬圈”兩個字。

大熱天,他們的暑假作業,就是去公路上,手拉手把路堵住,讓過往行人都必須背誦一句毛主席語錄才能放行透過,否則不許透過。

剛念上書的這個夏天,端木公就這樣開始了他的學生生活。

每天放學回家,從門外溝邊的坡道跑回家,就進了深深的大門洞裡。

緊靠大門裡面的兩個窯洞住著端木公二爹一家六口人,由於二爹是精壯勞力,他家每天可以吃上小麥麵條或者白麵饃。

端木公家裡勞力少,只有媽媽一個全工分勞力。十二三歲的哥哥只能算半個勞力,一天只能給大人一半的工分。

端木公和弟弟只有星期天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和大人一樣的幹活兒,工分還是大人的一半。就這,隊長還動輒不給安排活幹。沒活幹,就沒有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上口糧,沒有口糧,就得餓肚子。

從八九歲開始,端木公除了上學外,全力參加生產隊的所有生產勞動,幫助家裡掙工分。給家裡擔水、養雞豬、墊圈、擔糞、溜糞、割草到所有的農活家務活。

從種莊稼到收莊稼,拉犁、犁地、磨地、除草、割麥、打場、碾場、揚場、曬場、摞麥草,從絞水、釧磨、推磨、籮面到蒸饅頭、揉蒸饃、花捲、包包子、烙蔥花餅、擀麵、炒菜,幾乎沒有他不會的,因為他爸爸遠在外地工作。

一九五二年的夏天,端木公爸爸從涼州師範幹部速成班畢業後,被分配到當時的甘州省銀州專區平化縣工作。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端木公爸爸一個人揹著鋪蓋和幾件簡單的換洗衣服,大粗網兜裝著臉盆和洗漱用品,沿著涇河川道來到盤山子區的平化縣。

據傳,這是來自於山西老槐樹下的西北移民,在張裕村兩三代的祖上沒有離開過原地的為數不多的家子。

老人們世居的張裕村和崗子,是狹長的塬上的兩邊,合作化以後分成兩個自然村,村子間相距不到三里路,平坦的黃土塬區,土質肥沃厚實,季節分明,風調雨順,旱澇保收。

之前,端木公家裡祖上的情況都沒有人太說清楚了,家譜和影子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動亂中全部被生產隊的人收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端木公的親爺爺排行老六,是家裡一百多畝農田的把式,一輩子領著家人耕作在田間地頭,苦比誰吃的都多,福享的比誰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