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一年,正月初九,從溼冷的燕都來到這千里之外的建興城。這裡天氣乾冷,風颳在臉上刺骨的痛。這讓從未離開過燕都的司馬昭華還有點不適應,不適應的不止是天氣,還有身份的變更。

從高高在上的女帝到被貶為庶人,她只用了三十八天。

她的父親元帝沒有一個兒子,太子之位一直懸而未決,所有人都認為他會從旁室子侄中找一個繼承皇位,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讓自己的女兒登上這至尊無上的寶座。

而此刻,建興王府,燈火通明,西院內紅綢遍佈,廊簷上,吊角處,梅樹枝頭掛滿了紅燈籠,女婢僕從們來來往往。

“那司馬瑋也太狠了吧,屋內這位好歹是他親侄女。”身穿紫衣,外披狐裘的女人端著酒壺向走廊深處的屋子走去。

“親侄女怎麼樣?本來就應該是他繼承皇位,哪有女人當皇帝的,可笑至極。”她旁邊的綠衣女子接了一句,說到這,她瞥了一眼屋內,高聲說道,“那司馬瑋進燕都前,有一巨龍從他帳篷內躍出,本就是帝王之相!”

聽到這話,屋內一個穿著桃紅夾襖的丫鬟正準備衝出去,卻被坐在床上的女子拉了拉衣角,並對著她搖了搖頭,示意她閉嘴。床上的女子鳳冠霞帔,鮮紅蓋頭,正是被貶送到這裡的前任女帝司馬昭華。

只是此司馬昭華並非彼司馬昭華,而今這具軀體裡的靈魂早已換成了二十年後的司馬昭華。

可能是路途的顛簸,氣候的不適應,心裡的害怕與恐懼,年幼的司馬昭華竟在結婚當天一命嗚呼,暈了過去,換成了二十年後的自己。

昭華透過紅紗掃視了一下屋內,這眼前的紅紗帳,紅木桌椅,還有那窗前的梳妝檯,菱形方鏡,分明是她嫁給建興王呂寒陽的那夜。

當初年幼的她來到北方之地,惶恐不安,又被溫柔的建興王所吸引,一顆心都撲在他身上,為他出謀劃策,甘做身後之人,卻被他視如棋子,後來被欺瞞被傷害,好不容易逃離,卻依然是被多方勢力爭搶,人人都把她當做一個傀儡木偶,最後司馬家族還是她手裡被毀於一旦。

想到此,司馬昭華死死摳著手中的指甲,劇烈的疼痛讓她清醒,眼淚也隨之落下,這不是夢!

二十年後的她被關在宮內,除了有人每天來送飯外,她被關在屋內不得出去,若非是抱著要殺掉那在位的反賊,再次光復司馬家族的心,她早已被生生磨死。

而現在上天給了她這重回當初的機會,她一定不會再糾纏於兒女情長,隨意相信別人,她一定會重登帝位,讓司馬家族的帝業生生世世延綿不絕。

“陛下,您怎麼哭了?”圓頭圓臉的丫頭探過頭來,慌亂地拿手帕擦拭著昭華的臉,“陛下,您不要害怕,石榴在呢!”

“石榴!”昭華看著眼前的人,此時的石榴還只有十二歲,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卻堅持要跟著自己來到這裡,還要照顧自己,再過一年,她就會被建興王那小人設計殺掉,死的時候連具全屍都沒有。

想到這,她緊緊抱住石榴,心裡暗暗想道,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讓你死於非命。

窗前的紅燭在慢慢燃燒,有股奇怪的香味傳來,像是苦杏仁的味道,又像是桃花的味道。

昭華鬆開石榴,細細嗅了下,隱隱約約竟嗅出了龍丹花的味道,此花可入藥,常做於後宮嬪妃們避子湯,花香可使人微量中毒,時間久了,會使女子孕育有礙,她也是後來被幽禁宮中,聽那些宮婢們講的。

這香中應該是有其他的東西掩蓋,以至於連擅長藥理的石榴都沒發現,只是她現今警覺才發現。

原來如此!前世,呂寒陽便是用的自己無法生育的理由,納了母族的女子為妃,一邊想要拿自己當造反的名頭,一邊又想扶持自己家族的子嗣後代,好算計好算計,若不是他死的早,豈不是真落了他的算計!

“她現在一個帶罪之身,被貶為了庶人,連我們都不如!更何況咱們王爺和司馬瑋是死敵,讓王爺娶她,這不就是在折辱我們王爺?”

外面的女婢們依然在高聲談論。

“陛下!她們竟然敢……”石榴聽到此話再也忍不了,立馬衝了出去。

“這建興王府倒還挺有意思的。”當年她因病昏迷過去,當天並沒有醒來,自然也沒有聽到這些女婢們對自己的謾罵。而現在,昭華掀開蓋頭,輕笑了一聲,想要她斷子絕孫,倒是挺惡毒的,但是她現在不同意這場婚事了。

門外的人聽到這聲笑停頓了片刻,繼而又傳來尖銳的女聲。

“她這是在嘲諷我嗎?她算個什麼東西……”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石榴收起手,抬起頭,年紀小小的,倒是有幾分威勢

“你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打我!”綠衣女子反手就要朝石榴打過去。

“我乃元熙帝的貼身婢女石榴!”石榴抓住她的手,又使勁抽了一巴掌。

“綠衣住手!”然後便是一個嚴肅的女聲,“你們聚在這裡幹什麼?都給我散了!綠衣和紫衣下去自己領十個板子!”

“碧桃姑姑,我錯了!”“碧桃姑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聲音漸漸遠去,昭華站起身,鬆快了手腳,坐了那麼久,她也累了,也想要看看這建興王府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這時門口的女子映入眼前,看上去是二十七八的年紀,面上敷了淡淡一層粉,沒有塗口脂,額中間點了一朵黃花,瑞鳳眼櫻桃嘴,顯得有些寡淡。

“殿下。”她朝昭華行了一禮,又朝石榴行了一禮,隨後扭頭看了一眼,跟在她後面的幾個婢女便走出門外,關上了門,她把手上的酒壺放在桌上,向昭華走來。

“姑……姑姑。”昭華低下頭,似是有些害怕,身體微微顫抖,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是碧桃啊,沒想到先見到的竟是前世的老熟人。

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啊,碧桃看著少女的動作,壓下輕挑的嘴角,聲音有些放輕。

昭華看到碧桃明顯放鬆下來的眼神,露出一個虛弱的笑。

很好,就是這樣,越是看不上自己,自己才好肆意而動,等到時機來臨,才是一擊斃命的時候。

“殿下叫奴婢碧桃便是。”

“我,我不是殿下,我如今只是個庶人而已。”昭華聽到這話,趕緊抬起頭,連連擺手。和一母同胞的昭凰不同,司馬昭凰在十五歲時便已冠絕燕都,明豔天下,而如今十五歲的昭華臉蛋肉肉的,面板白白的,杏眼櫻唇,雖然化了新娘華麗的妝容,卻還是一團孩子氣。

聽到這話,碧桃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殿下如今雖不再是天子,但也是司馬家的公主。”

“那司馬瑋個猖狂老兒,逆天而行,竟不遵遺詔,遲早是要遭天譴的!到時候,咱們建興王府肯定會將殿下好好地送回燕都,奪回天子之位!”

“我已經被貶回庶民,而且也已經嫁給了王爺,我……我……”昭華又開始瑟瑟發抖起來,似是害怕似是擔憂。

真是虛偽啊,怪不得要那些侍女們在門口羞辱自己,等的就是這時候吧,讓自己心生依賴,自願捧出一顆真心來。

“殿下放心,我們王爺深明大義,本就是一場戲言,不得當真。而且王爺已二十有七,他是把殿下當做妹妹來看的。”

“殿下今日好好休息,王爺雖然出行在外,這幾日無法回來,不過他臨行之前就交代過奴婢,要好好照顧殿下,殿下有什麼事就直接吩咐奴婢。”

司馬昭華思索了下,完全沒想起來這時候呂寒陽出去幹什麼去了,但也應該不是什麼大事。想到這,她抬起頭怯怯說道,“那,那我能吃些東西嗎?”

說完,便是一陣咕嚕咕嚕的腹鳴聲,眼前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著嘴,眨巴著大大的杏眼,裡面閃爍著水潤的光。

碧桃被這一幕逗樂了,“那奴婢這就出去為殿下準備些吃食!”

看著碧桃走遠的身影,昭華慢慢走到桌前,看向窗外,遠處亮著微微的光,應該是小廚房在忙碌。

一直守在旁邊的石榴不情不願地走過來,不服地說道,“陛下幹嘛對那個女人如此卑躬屈膝?”

“石榴,我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元熙帝了,現在在那個位子上面的是永興帝,是恨我入骨的我的叔父。”昭華平靜地說道,她現在無兵無勢,一切都要徐徐圖之,如果她現在表現出有任何的威脅,肯定活不到明天。

“你覺得我能重新登上那個位子嗎?石榴”

“當然!陛下文韜武略!”

昭華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現在想想,人生數載,真正坐在龍椅上的時候竟只有短短數天,真是大夢一場,但不得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