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雅揹著鳳闖進了九閣山。
“師父!師父!師父!”君雅踹開門,幾個仙童看見他身後揹著的鳳,急忙領著往後院走。
令顏仙人從屋內踱著四方步,捧著個暖手爐出來了:“吵什麼吵,這幾百年不來見你師父一眼,現在……”
“師父!”
令顏仙人看見了君雅身後的鳳,寬敦敦的臉立即一僵,斂了笑容:“威鳳君這是怎麼了?”
“心魔,心魔附體。”君雅愣了下,師父從教他起就已經從未離開過九閣山,怎麼還會認得鳳,不過他也來不及想那麼多了,跟著令顏仙人進屋,將鳳放在床上,抓著令顏仙人的胳膊,“師父,救他,師父……”
“知道了,出去吧。”令顏仙人劃開鳳的衣衫,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師父……”君雅看得清清楚楚,心臟像是讓人狠狠紮了一刀,急著往裡擠還想留下來,被赤赫和小仙童邊推邊拉的拽出去了。
君雅出了門倒退幾步,像是被人瞬間抽乾了力氣,跌坐在地。
“陛下,令顏仙人有迴天之術,您不必太過焦慮,威鳳君一定沒事的。”赤赫接過仙童遞來的藥膏紗布,半跪在君雅身側,“陛下,您的傷口還是先處理一下吧。”
君雅沒說話,任著赤赫處理他手上的傷口,不知不覺的眼淚突然從他的眼眶裡大顆大顆地滾落,赤赫拿著藥膏的手猛然一抖:“陛下……”
“我待他不好的,我待他不好的,”君雅抽回手,狠狠擦過掛在臉頰的淚珠,慢慢閉上眼睛,靠到身後的牆壁上,半晌,才徐徐睜開眼,平靜無比但是每個字都染著血,“他若不在,我也就沒什麼盼頭了,更不必獨留人世了。”
赤赫第一次聽見君雅說這般決絕的話,手中的藥盒竟沒拿穩,跌在地上。他對君雅和鳳這樣的事多少是有些看不慣的,他呆在君雅身邊數千年,知道君雅是個怎樣冷面冷心的性子,若說君雅是為了美色連天地人倫都不顧了,可當年多少綽約多姿的美人也沒讓他的陛下肯舍了性命共赴黃泉的,如今能讓他這個生性刻薄的陛下說出這番話的,是男子,是男子又如何呢?
赤赫急忙恢復了常態,撿起藥盒:“陛下和威鳳君都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
君雅沒說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裡屋的門。
等到第二天清晨,這扇門終於開了,君雅彈起來,被赤赫硬塞進來的暖手爐丟到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師父!小鳳怎麼樣了,醒了沒?”君雅慌里慌張的衝進去,鳳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君雅撲過去被令顏仙人一把撈起來:
“沒醒呢,剛救活,差點被你壓死。”
“沒醒?怎麼沒醒?”君雅抓著令顏仙人的胳膊,死命晃著,“小鳳沒事吧?他怎麼了?”
令顏仙人眼看著他這個陛下徒弟急得像馬上要弒師了一樣的,掰下跟老虎鉗一樣的爪子,語重心長道:“當年教你的那點東西都跟著扔進金匱裡了嗎?命是救過來了,但因為心魔附體太久還昏迷著,得用藥天天吊著,什麼時候能醒,還要看他自身定性。不過……”令顏仙人頓了下,不自在的看了眼君雅,“威鳳君定性一向很好,不出半月就能醒了,你不用太擔心。”
君雅沒注意令顏仙人不自然的一頓,聽見過半個月就能醒就略略放下心,呆呆垂下手,轉身靠到床側,鳳臉上的血印已經消了大半,君雅手伸進被子裡,碰到鳳冰冷的手指,慢慢覆過去握住整個手掌。
“咳咳咳,”令顏仙人擠眉弄眼的咳嗽一陣,“注意點,還有老人家在呢。”說完令顏仙人把幾個小仙童趕出去,自己也走出去親自去煎藥了。
君雅握著鳳的手好半天才稍微捂熱了,盯著鳳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突然,鳳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君雅又驚又喜,俯下身子湊到鳳嘴邊去聽,鳳皺著眉頭,嘴唇又輕微動了動,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珠……珠子,珠……”
君雅登時大怒,還以為能從心心念的人嘴裡聽見自己的名字,立即直起身子:“珠子!你怎麼不要算盤!”
君雅站著心裡憋氣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去瞅鳳,瞅見了鳳慘白的臉色,更加不忍心,磨磨蹭蹭的靠過去,耐心等著看鳳還能說出什麼,等了半天,鳳嘴閉的跟蚌殼一樣,君雅才由不甘心的坐到床邊,用指腹一下一下蹭著鳳的臉頰。
“傻鳳凰,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麼個慘樣了。”
過了幾日,君雅一直留在九閣山,外面亂成個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
等鳳臉上的血印全消了去只剩下眉心的一個殷紅的心魔印,君雅才有心思聽赤赫跟他彙報外面的一些情況,天宮那邊和萬妖打了幾天,天宮元氣大傷,萬妖暫且撤了,青歌除了擦破點皮已經完好無損的回到西海,正式和天宮撕破臉了。
至於天帝怎麼跟仙官們交代的,也肯定是圓不回來了。
“不過聽說,天帝準備拿下幽境了。”
“幽境?因為小鳳的事?”君雅來回攪著藥湯的手停下來,思卓片刻,“釋空他們知道嗎?”
“釋空大師得到信之後已經連夜撤回廣極島了。”
君雅點點頭,繼續一邊攪動著藥湯一邊吹氣:
“太師那邊怎麼樣?近日我不會回妖貓了。”
“太師那邊您大可放心,一些主和派讓太師壓下去了。不過現在陛下暫居九閣山,用不用派些侍從來左右照看著?”
“不用那麼麻煩。”君雅覺得藥涼的差不多了,扶起鳳的肩膀準備喂藥,赤赫忙遞過來個枕頭墊在鳳身後。
“是。”赤赫幾日以來已經習慣了他家國主對威鳳君的這種旁若無人式的親暱。本來小葵扯著嗓子要來九閣山,現在看來也不用多餘問他的國主了。
“對了,金匱沒了?”
“……沒了,威鳳君將整座山都燒的差不多了。”
君雅點頭:“收拾的乾淨點,別落下哪一本沒燒乾淨的。”
“已經收拾好了。我今日回去再命人檢查一遍。”
“還有,查到廣極島有哪個和尚是叫‘珠子’的了嗎?”
赤赫額角抽了抽,他認為沒有哪個佛門子弟會起名叫‘珠子’的。
“還沒有。”
君雅也沒催,就點了點頭。
“陛下,”一個仙童敲敲門進來,“廣極島的釋空法師求見。”
君雅喂完藥放下湯碗,正扶好鳳躺下,聽見釋空和尚來了,不免斂了眉頭,不知道這個時候釋空是來幹嘛來的:“好,我現在就出去。”
君雅出門就瞧見釋空站在院子裡,身後跟著一個小和尚,手中捧著個大木盒。
“釋空法師,怎麼不上大堂中坐?”君雅一臉親切的走過去,卻內心暗忖:不會是來跟我搶我家威鳳君的吧?
“不用,法海大師那邊還有許多事等著貧僧回去處理,貧僧來為送威鳳君留在幽境的一些東西。”釋空示意一下,身後的小和尚走上前幾步,把那個大木盒遞給君雅。
不知道是不是釋空故意的,木盒沒帶蓋子,君雅一眼就瞅見木盒裡面最上方放著一張已經發黃的宣紙,連畫軸都不帶,甚至已經有些破碎。
“這些都是威鳳君的東西。”
上頭畫著自己。
君雅沒接木盒,拿起那宣紙,即便紙張已經泛黃,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上頭笑得燦爛的自己,每根頭髮絲都在肆意張揚。宣紙最上頭,有一個參差不齊的破孔。
君雅突然記起幽境下的地牢,地牢牆上釘著的那顆釘子。
“這是威鳳君在地牢裡畫的,”釋空突然雙手合十,“君雅陛下,您是知道威鳳君對你的心思的……貧僧已是不忍心他再這樣,這樣下去……他生出心魔能有千年之久了,常人妄念成魔,自身放下也好旁人解惑也好,哪有一個會作踐成威鳳君這個模樣,貧僧見過威鳳君心魔發作的樣子,那種百般折磨,落到旁的人身上早就瘋魔了,您就看在他對您一片痴心的份上,幫他解開了吧。威鳳君……他該放下了。”
君雅拿著宣紙的手劇烈一抖,半晌,抬眼看他一眼,顫抖著聲音一字一頓道:“不放。”
釋空合十的手掌緩緩放下了:“君雅陛……”
“他放,我也不會放的。”君雅迅速將畫放回盒子裡,將整個木盒接了過去,“釋空法師請回吧。”
君雅捧著木盒回去了,卻沒敢進鳳的屋子,拿出那張畫視若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又去翻剩下的東西。
除了幾本古卷,就是當時他跟不要錢一樣送給鳳的通靈咒,整整齊齊的被放在一個木匣裡。再往下翻又是一個小木盒,君雅拿出來,木盒有符咒鎖著,君雅費了番力氣才給開啟了,裡面放了一個暗紅色的珠子。
是他當年在廣極島送他的烈焰珠。
君雅突然心頭一酸,從木匣裡把烈焰珠拿出來,過了太多年,烈焰珠已經不再溫熱,但不知道鳳在上面留下多少積念,竟生出了鳳的小念靈。碰到烈焰珠的剎那一絲青煙從烈焰珠裡吹出來,緩緩聚成字:
魔由意生,爾在吾心。
聚成剎那,青煙就盡散而去。
君雅握著烈焰珠的手愣在空中半天,最後慢慢將珠子放回去了。
君雅起身進了鳳的屋子,沒怎麼猶豫的輕手輕腳的掀開被子的一角,解開鳳的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不出所料的,在鳳心口處也有和眉心一樣的心魔印。君雅顫著手指剛輕輕觸碰了下鳳的心口,鳳就立即皺起眉,渾身猛地一顫,發出一聲低吟。
“哎哎哎哎哎,哎媽呀,你,你,能不能收斂點,這人還沒醒呢。”令顏仙人剛進屋本想給鳳診脈,竟看見他這色膽包天的徒弟大不要臉的扯開了人家的衣服。
“師父。”這個被抓包的徒弟沒有一點羞愧的模樣,反而相當平靜的給人蓋好了被子,回頭用更加平靜的問道,“當年,鳳被我父皇救出來,可是送到師父這裡。”
令顏仙人頓時沉下臉,靜默片刻:“是。”抬眼看向君雅看似波瀾不驚的臉,“你父皇他不願讓你知道……鳳對你是什麼心思。”
君雅沒接令顏仙人的話,依舊用沒什麼起伏的語氣問:“他當時是怎樣的?”本來隱藏的挺好的情緒在最後一個字陡然裂開,君雅忍了又忍,才壓住眼底的水霧。
令顏仙人緩緩嘆口氣:“能怎樣,你會猜不出來嗎?腳筋讓人挑斷了,又封了神通,全身上下都是那樣的血印,折騰的沒個人形的被人抬著送過來的,因為在地牢裡呆久了,剛出來的時候都得蒙著眼睛。在我這裡能有養了兩年多,腳傷治好了,稍微有些看不清東西,但是心魔還在,心魔這個東西,不管你是仙是妖還是個普通凡人,不管你修煉到何種境界,一旦發作了都是真真的痛心切骨,我問他解開吧,他跟我要了壓制心魔的藥就回幽境去了,沒成想,你啊……”令顏仙人最後兩個字悠悠吐出來,再也沒說什麼。
君雅聽完,已經全然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只覺著五臟六腑像是被誰胡亂攪著,猛地甩過頭,死死盯著鳳的臉。令顏仙人瞅他一動不動的也跟著難受,走過去:“君雅,這些事你父皇是要我爛進肚子裡的……你幹什麼!你鬆口!”
君雅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鮮紅的血冒出來,令顏仙人又急又氣,慌忙去掰開君雅的嘴:“你個混小子!這樣折騰自己!我就不該同你說!”
君雅垂下眸子呆靜了一會兒,推開令顏仙人給他擦血的手,抬眼看向令顏仙人,顫著嗓音淡淡道:“我沒事,師父是來給威鳳君診脈的吧,不用擔心我,我就是一時昏了神,先給鳳診脈吧。”說著起身給令顏仙人讓了地方,獨一次沒在令顏仙人診治的時候留下來走了出去。
令顏看著君雅強裝鎮定,但卻遏制不住顫抖的肩膀,又是一聲輕嘆:“傻小子。”
“陛下,您沒事吧。”赤赫一直等在門外,看君雅出來了,就迎上去,沒想到出來的君雅踉蹌一步,抓著赤赫的肩膀埋下身子開始乾嘔,連同眼淚鼻涕一起淌下來,赤赫頓時慌了,“陛下,陛下!您怎麼了?仙尊!仙尊!我家……”
君雅乾嘔幾下,抬手堵住赤赫的嘴,聲音嘶啞著低聲道:“嚷什麼,我沒事,一時心慌罷了。”說完,緩緩鬆開赤赫,斜眼看看赤赫,淡聲道:“嚷嚷,嚷嚷,就知道嚷嚷。”
赤赫還是不怎麼放心,跟在君雅身後:“陛下……”
君雅擺了擺手,啞著聲音:“我沒事,別瞎操心了。哦,對了,不用再去找那個叫珠子的和尚了。”
君雅踉踉蹌蹌地走著,一股悲涼從心頭湧上來,他想不出來,這個人是怎麼在那昏暗的地牢畫自己笑得燦爛若暖陽,想不出來,他怎麼蟄居在那折磨他的幽境幾百年,更想不出來,他心魔發作生不如死之時,是怎麼硬生生扛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