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雅的登基大典是在三天國喪之後舉行的。
說是大典但實在是簡陋的不像話。
乾元葬禮那天之前,進行了十日演槓,這十日妖貓被一片素白覆蓋,慟哭之聲隨處可聞。
妖貓一國從建國起就是乾元在任,這期間他看過千千萬萬個子民先他白了發,他護著這國家幾千年,很多人以他為信仰,多少苦難都咬牙挺過來了,如今老國主卻突然遇刺。
甚至民間都有傳言太子殿下與國主素來不和,國主遇刺,太子也脫不了干係。
赤赫提議要處決幾人殺雞儆猴,君雅輕輕擺手,有些苦澀的一笑:“算了吧,孝道在世人眼裡那般重要,我自知自己不是個什麼孝子,”
這些蜚短流長君雅現在無暇顧及,他知道這些言論也多半是居心叵測覬覦王位之人散佈出去的。
乾元入殮這天,各個有些個交情的仙家妖門都派使者或是族長親自前來弔唁了。
不過,倒是天宮那邊竟是隻派人送了副輓聯來,君雅外頭仔細瞅了瞅那副輓聯,只不帶半分笑意的勾起嘴角:很好,我老父皇屍骨未寒的,天宮就這麼著急來打我的臉了。
槓上碗中水繞著乾元轉了十日,安魂咒鋪滿整座長生殿,照著宮殿十日都如同處在白晝之中。
火葬之前,君雅心中灰冷,走近乾元的棺槨,乾元穿著大紫色的服飾躺在裡面,除了臉都被層層花瓣覆蓋:這人,生前死後都是這副表情,總是看的那般遠,怕是也不曾欣賞過眼前草木,死後能躺在花海里十天也該膩了。
他有些恍惚,終是將眼底熱氣凝成滴淚,我這終於算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了嗎?
一把火燒了三個時辰,妖貓的慟哭聲綿綿長長不曾停過。
君雅平日一副跌宕風流快意恩仇的浪子模樣,而當黃袍加身,就將所有情緒隱在皮面之下,練得一身不怒自威,加持著說不出的冷峻威儀。
君雅隱在金匱修行多年,出山後就到妖貓的一爭端不斷的附屬小國研習治國之策。當年他最看不上的最討厭的懷柔天下,攪弄風雲的政治手段他都通通受了一遍,他也曾親自下手,生殺予奪。
他本是個寡恩薄義之人,能讓他稍稍掛念的不過靈狼一個,後來便是鳳了。
君雅再清楚不過自己是個薄情人,也沒想過做君王,可千年前的那日,他刻骨銘心的意識到自己不過力量和權力下的一顆渺小草芥子,他傷痕累累的回到妖貓,跪到乾元面前,那個他覺得一生都不會去求的人,求他幫自己去爭力量和權勢,未來能有資格從天帝手裡帶走鳳。
他變成了自己曾經最為厭惡的樣子,成了天下棋局裡的一顆旗子。
可如今,那人是不是站在棋局外下著棋呢。
君雅閉著眼,青冥為他穿上層層疊疊的袞冕:“威鳳君這幾日如何?”
“威鳳君好好呆在偏殿,就是不肯吃東西,說是為先帝齋戒,讓人給他換了一身素衣,倒沒要穿孝服。”
“哼,”君雅穿戴好了,冷哼一聲,“有點自知之明,那是我老子。”又問,“身後的傷怎樣了?”
“已經好了。”
君雅點點頭,鳳凰一族生來就自愈能力比較強,不是重傷不用藥自己就好了。可君雅還是有點不放心:“這三天過去了,就送些清淡的吃的去。”
“是。”
君雅又問:“小葵招什麼了?”
“小葵已經承認自己是被威鳳君送來的,但之後就從未再和威鳳君聯絡,還說她是陛下同威鳳君一起救過的一隻山貓,她是來報恩的……”青冥越說聲音越小,末了才小心翼翼問,“陛下,用刑嗎?”
君雅擺擺手:“先暫且信她。天帝那邊呢?”
青冥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聽說天帝回去之後,幾日沒上朝,連萬妖那邊的事都是文星君在管。”
君雅感覺自己額頭的青筋突突在跳:他父皇死了,大小鳳凰比他還難過,這叫個什麼事。
乾元葬禮那天天宮沒派人前來弔唁,可是之前乾元薨了的訊息還沒放出去,天帝就自己一人來妖貓了。
那是君雅第一次看見天帝憔悴不堪的模樣,眼窩深陷進去,嘴唇龜裂滲出點點血,那一刻天帝像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天帝看見乾元屍身的時候,身體趔趄了下接著身體不受控制的抖,張開嘴半天才好不容易發出些微弱的聲音:“乾元?”
半晌,天帝才發出第二聲:“是乾元嗎?”
君雅頷首:“是,我檢查過父皇遺體。”
天帝僵直了身體有些恍惚說:“君雅,你讓我和我……義父單獨待一會兒吧。”
君雅愣怔片刻就行禮出去了。
屋內的天帝像是定住的一塊石像,就看著乾元,長久的,他此刻本應該伏頭慟哭的,可偏偏他一滴淚也落不下來。他動了動眉頭,繃緊的臉終出現一絲裂痕。
天帝從房間出來的時候,變回了那個鐵石心腸的天下共主。
“君雅,義父會被葬在哪裡?”
妖貓從古至今就是乾元一王,沒有皇陵,他自己更是沒想過要不要建個皇陵死了好埋進去。
“和我母后一樣,火葬,骨灰投進潯江。”
天帝想了想:“那日後如何祭奠?你若沒有皇陵,葬到平川罷,日後祭奠也有個去處。”
君雅愣了,平川那不是曾經乾元祭奠白桑,為他建墓碑的地方嗎?
“這,怕是不合規矩。”君雅思卓片刻。
“是,”天帝沒有堅持,只點頭,“不合規矩。”
天帝沒等乾元火葬就離開了貓妖。
君雅對老一輩人的感情糾葛並不感興趣,只稍微猜測出殺害他父皇的應當不是天帝了,同時也想明白了為什麼他父皇至今都能平安無事。
或許當真是自己思想齷齪,天帝對乾元不過是敬重之情,但現在乾元已死,所有當年事只有天帝自己知道了。
君雅反而隱約覺得天帝依舊是那個天帝,還是以身作律的天帝。
乾元死的突然,一面君雅迅速組織人手調查殺乾元的兇手,一面君雅還得秉燭達旦的交接國務。
底下大臣焦頭爛額的向君雅交代,君雅不動聲色的細細聽著,知道自己接替王位太不是時候,自己本來是要那天回來的,沒成想耽擱幾日,他父皇就這麼沒了。這下定會有些人覬覦窺伺。他剛回妖貓不久就找靈狼去了,國中局勢他只大體知道些,還沒摸仔細。
青冥從內殿裡走出來,到君雅耳邊低語:“陛下,威鳳君說是要與你談些事情。”
君雅執在手中的筆頓了頓,又繼續寫下去:“嗯,我今晚會去,你不必告訴他,讓他先等著。”
君雅先著手處理完眼前的事,再有就是他得準備準備怎麼對付之前一直緘口不言的鳳。
臨近傍晚妖貓下起密密麻麻的小雨,君雅執著柄紙傘,遣退眾人。鼓點一樣的打在紙傘上的聲音有些擾亂君雅本來理好的思路,君雅站在門口過了幾分鐘才推開偏殿的木門。有些年頭的木門發出“吱咯”一聲,屋內寂靜無聲。
君雅放下傘,看見鳳,他或許是等久了,也或許是這些天身心俱疲傷心至極,躺在床上睡了。
鳳應是對他自己放心的很,還能在他的地盤裡睡的這麼沉。
君雅輕手輕腳坐到床邊,只見鳳即便睡熟了也依舊皺著眉頭。
君雅呆看了會兒,就抬手去撫鳳的眉心,鳳半眯開眼看清來人:
“君雅……”
“噓——”君雅舉起手看著鳳的眼睛,做了一個斬釘截鐵,明令噤聲的動作,“現在我問你答。”
鳳完全清醒過來,起身坐著,一條薄被蓋在他腿上,君雅的聲音輕的很,可是目光裡卻是不容抗拒的壓迫。鳳輕點頭,別過臉不去看君雅。
君雅對鳳的一系列動作依舊沒什麼反應,問題簡明扼要:
“你打算造反了?”
鳳平靜的點頭:“嗯。”
“為什麼?”
“……”
鳳沒回答君雅,君雅抿了下嘴,低聲問:
“你這八百年就為造反,豐滿羽翼,拔了多少天帝的暗線?收攏了廣極島,青歌,還有……我父皇?”
“算是吧,法海大師是自願幫我的一些地方,青歌與我的確目標一致,但現在還處在觀望狀態,最起碼不站在天帝那邊,尊上……我沒想扯上妖貓。”
這個答案前半部分君雅可以接受,但乾元沒把妖貓賣進去超出君雅的預料。
“妖貓不在你的勢力範圍之內?”
鳳笑的有些勉強:“妖貓若暗中向著我,你這個做太子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天帝怎麼可能不對妖貓施壓。我與尊上有聯絡,是因為很多事他都會幫我出謀劃策,但我定不會把妖貓扯進來。”
“為什麼?只要你想,以父皇對你的態度,定會鼎力相助於你,你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國的支援,可是因為妖貓是妖國,擋了你以後做天下共主?”
鳳搖頭。
為什麼?因為我所做的就是不想將妖貓,將……你捲進來。他那時以為自己的妥協退讓可以換君雅的平安,可他得知明鑑死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日乾元不在,君雅做王,天帝是不會任由一個可能掌握他的秘密的人活著。所以他才會殫精竭慮的策劃,策劃一次顛覆仙妖的謀反。
“謀反之後,做天下共主的人不會是我。我只是不想把妖貓捲進來,我回幽境之後,你我不必聯絡,到時候我會告訴,告訴你時間,你也不必來。”
君雅嗤笑一聲:“你說不捲進來就不捲進來了?我已經同你一起去了西北長島,又破了天帝他老人家留下的結界?你說他會怎麼想?”
鳳的臉色變了,君雅就接著說道:“好,我再問你,那天我猜的關於鳳凰的事是否都對了?”
鳳幹張著嘴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是。”
君雅彷彿嘆息一樣輕聲問:“凰……真的死了?”
“嗯,鳳凰一族能涅槃重生,但天能生我族必也會生下能克我一族之物。良樓還有鴻鵠都是由涅槃爐裡生出的執鐵鍛造,唯有此物能殺鳳凰。”
“可你們用此執鐵鑄劍,還用做自己的佩劍了。”君雅點點頭,又問,“它會出現在西北長島,你又作何解釋?”
這次鳳微微低頭,目光沉沉半晌不語:“……我不知道。”
君雅看他並不像是說的假話,就替靈狼問了一句:“凰入輪迴了後,我們還能找得到她嗎?”
“……凰她……這事你現在無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