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雅一路飛奔到天門,深深吸一口氣極力平復呼吸,扶正了歪斜的玉冠後才四顧觀察,發現天帝竟然率領所有文武神官到齊了,君雅剛在心裡暗忖這老頭還值這麼大的排場,轉眼便看到一片灼灼明輝中有一個小小白點。鳳換下了灼眼的火紅長袍,一身白衣素袍安靜地站在天帝身旁,低眉垂眼,側臉在天光裡柔軟的像根羽毛,輕吸一下鼻子,抬起眼瞼時睫毛輕輕顫了幾下。

天可憐見的這副模樣更加重了君雅的負罪感。

突然一聲沉悶的鼓聲響起,君雅收回落在鳳身上的目光——老頭來了。

巨大的雲端之門緩緩開啟,一位身著紫色華袍的老者從門後手持一把七尺寶劍信步走來,天帝向老者迎去,如今能夠讓天下之主彎腰頷首行禮的也只有妖貓國主乾元了。

那時天帝的父親白桑幸得一隻小貓妖乾元護佑,雖然最後白桑傷病過重離開但留下遺子鸞也由他和天狼星星主照顧,後來小貓妖也成了妖國國主。

“義父,”天帝收回手,“天宮照顧不周,令太子雅在此受驚了。”

鳳從天帝身後走出來,重重低著頭,頷首行了大禮:“見過尊上,鳳冒失險些傷及太子雅,還請尊上責罰。”說完鳳低著的頭似乎更往下沉了。

這君雅就不開心了,這大小鳳凰太欺負人了,尤其是這小鳳凰,見到他怎麼就一口妖一口壞的,見到他老子就這麼畢恭畢敬的,你們鳳凰祖傳雙標嗎?

但他沒想到更過分的是他老子。

“小鳳還小,偶爾失了分寸,到不要緊,”乾元笑眯眯的捋著鬍子,扶起了鳳,“這次你的錯是在隨意使用自己還未能掌握的技能,殃及他人。”

君雅聽著翻了個大白眼,這一幕倒是被扭頭偷看的鳳結結實實撞進眼底。

“小鳳你記好了,你是天地間獨一無二能操縱吞沒萬物涅槃火的鳳凰,在你能熟練使用之前,萬不可濫用,知道了嗎?”

鳳瞪著他蒙著氤氳水汽的眼睛懵懵地點頭低語:“小鳳知道了。”

“但錯終究是犯了,不可不罰,”天帝忽然打破這其樂融融的畫面,“過幾天還是要去往廣極島拜在明鑑大師門下作俗家弟子,好好斂斂你的脾氣。”

乾元臉色微變,但是隻閃過那麼一瞬便恢復如初。

小太子眼底又生出一層水汽,沉聲應了天帝。

乾元無言像是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一樣,晦暗不明的目光掃過君雅,君雅心中咯噔一下,這老頭果然不是來慰問兒子而是來興師問罪的。

天帝帶著浩浩蕩蕩的眾人同乾元回了王宮,大殿之上,沒寒暄幾句,乾元幾分生硬的扯過話頭,突然提起天帝父親白桑:“陛下,那時白桑君留下兩把寶劍,一長一短,長為鴻鵠,短為良樓,”說著將他腰間那把白色短劍拿出來放到了身前的桌子上,“白桑君許諾鴻鵠留於陛下,良樓贈予妖貓,如今我想著我也就一個術士也用不上劍,空放在那裡落灰豈不可惜了,倒不如還給小鳳,將來也有個趁手法器。”

“義父,良樓既然先父已經贈予你,留作紀念罷,鳳他還不缺一個法器。”天帝的語氣不疾不徐,君雅偏頭卻望見天帝冷若寒霜的目光中有了一絲祈求之感。

乾元沉默片刻,手指拂過良樓的劍柄:“可這良樓不是一般法器,乃是鳳凰族的執鐵鍛造,唯有鳳凰可以催動,放在我這裡也是空空擺放無所用處,如今小鳳已經長大,是時候還給他了。”

“小鳳還不能隨心施法。”

不止君雅,連群臣都聽出不對了,紛紛側目看向天帝。

“那這法器正好可以幫他控制法力了。”

君雅坐在一旁聽出天帝似乎不是很想拿回良樓,這不是他們鳳凰家的東西嗎?本以為天帝只是敷衍推脫幾下,可現在沉默起來,不知在糾結什麼,天帝盯著乾元,那眼神裡似有無盡的哀愁,但最後還是鬆了口:“好,小鳳,過來。不過你去廣極島期間不能帶著良樓,殺氣太重驚擾佛家清修。”

乾元點頭,站起來一臉肅穆雙手捧著良樓走向鳳,鳳慌忙起身不知道要幹些什麼。

乾元伸出手把良樓遞給鳳:“小鳳,鳳凰一脈的這把劍我就交與你了。”

鳳接了過去,良樓沒有劍套,劍身被層層白綾包裹,輕微頷首:“謝尊上。”

“你既然不能帶走他,現在便先認主吧。”

鳳點點頭,指尖滴出一滴血落在劍柄之上,這就算認了主人了。君雅隔著十幾米遠眼巴巴望著這傳說中的神器要怎麼認主,結果沒有他期待的山呼海嘯,連個光暈都沒有,他就立刻蔫了下去。

但是君雅還是注意到了乾元在滴血認主後臉上出現了他從沒見過的鬆弛表情,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一般。

乾元看向天帝,天帝卻垂下眼,不發一語。

好像這是從他家老頭上天以來第一次正眼去看天帝呢。

君雅品不出這其中的彎彎繞,從頭到尾像個擺設一樣聽天帝乾元你奉承我家兒子我奉承你家兒子,最後天帝令眾人都散了還請乾元後殿小敘。

在此期間,君雅還看盯著鳳瞅了一會兒,發現這小雞毛撣子一臉崇拜星星眼的一直望著他家老頭。

氣。

君雅出了殿門口,青冥同赤赫就迎上去:“殿下,陛下呢?”

“嗯,和天帝老兒談心呢”環顧一週,發現仙官們都走遠了,就低聲道,“你們先回去,我去見見小太子,要是老頭找我回來你就照實說了。”

天帝雖然明面說是幽禁了小太子,但也只是幽禁在後海那大花園裡,由那位年輕武將看守,君雅一早就給止戈打過招呼了,見他來了就放他進去了。

這小太子脾氣反覆無常,虧得止戈遲鈍了些不然怕是遭不住他。

跨進正門,遠遠瞧著鳳坐在小亭中,纏在良樓擱在一旁石凳上,原本劍身纏繞的白緞層層垂下來,落在他腿上,他懷裡還窩著一隻憨狀可掬的胖貓。鳳正細細打量良樓,劍身映出鳳漂亮的鳳眼,聞到那股特殊的妖味,就轉頭看君雅走過來。

鳳將貓放到地上,胖貓就扭著屁股到陽光底下繼續打盹去了。

君雅以為這次來見他鳳一定又得揍他,又見他拿著良樓,本來做好了躲過重重劍雨的準備,沒想到鳳頗為平靜的掃了他一眼,又轉向手中的良樓,手指撫摸冰涼的劍身:“你來幹嘛?”

又是突然想起什麼,白緞立即自己有意識一樣纏上劍身:“尊上已經把劍給我了,你要回去也沒用,他已經認主了。”

君雅只好氣的笑了:“我也沒想過要你那破鐵棍子,連個劍套都沒有,”彎腰鞠躬,“這次是來給太子殿下賠禮的。”

鳳見他這個樣子似乎更惶恐了,站起來抱著良樓退了一步:“你賠的什麼禮?”

“我害的你幽禁,還要去廣極島做俗家弟子。”

鳳聽了沒那麼緊張,輕輕舒了一口氣:“我受罰關你什麼事,”頓了一下,欲言又止,“我不過兩次心情差的時候你都撞上來,拿你撒氣罷了。”

那我的運氣是真的很差哈。

“太子殿下似乎是早就認識家父了?”君雅不動聲色的慢步走過去坐到鳳正對的石凳上。

“你不知道?”鳳詫異問,“尊上沒告訴你嗎,我一直受尊上照顧,開眼後才回天官。”

鳳凰一族生下來後養於涅槃火,帶有意識時就稱為開眼,君雅不得不奇怪他父皇竟照看過還在涅槃火裡的小太子。

鳳說起畫奎時是難以掩蓋的敬重,君雅也沒掩飾,頗有幾分嘲弄問:“你既然受我父王照顧,你還那麼討厭妖?”

鳳則一臉無辜:“我何時說我討厭妖了?我不過是不喜歡你。”鳳應是沒看見君雅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尊上宅心仁厚,不是那種害人的妖怪,可你明明是尊上的兒子,怎麼就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對了,你為何不與尊上同姓?你是撿來的?”

君雅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小雞毛撣子總有辦法往他肺管子上捅,虛虛應了他一句:“我隨母姓。”說完假意笑笑向他鞠躬賠禮:“是我唐突,再給太子殿下賠禮了,不過”君雅話風一轉,“我記得家父與你祖君乃是兄弟相稱,這麼算起來,太子殿下是不是得喚我一聲叔父?”

小太子反應剎那,緋紅從耳尖染到脖子,怒道:“你是誰叔父!”

“你看看,你又怒了是不是,”君雅眯眼皮笑肉不笑看他,“你那尊上不是跟你說要控制你的脾氣嗎?可別又是一把火燒掉三條街。”

鳳啞了,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應是想起乾元對他說的,也不反駁君雅了,君雅瞧他啞火心情頗佳,正準備告辭,鳳突然悶聲問他:“聽說你是獨子,尊上當將你視為掌上明珠吧,愛護你愛護的不得了吧”

“一般。”

還掌上明珠,掌中寶還差不多哦。

鳳看他一臉不滿,偏過頭,盯著遠處的瓊樓頂:“我有一個妹妹已經開眼但是還不能化為人形,陛下對她總是寬容有加。”

君雅也沉默揣測了幾下,直言道:“你覺得你爹不親近你?”

“不是,”鳳立刻否認,但身體猛地震了一下,“我只是,只是……。”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君雅覺得氣氛已經尷尬的進行不下去了,又不能甩袖就走,最後費盡腦汁悶聲問:“不然你喚我一聲叔父,我多多關心你?”

“……你滾。”

好嘞,君雅愉快的圓潤離開了。

就在當日傍晚,君雅得知鳳明天就會離開天宮去往廣極島。君雅皺眉,躺在搖椅上又轉向青冥:“老頭呢?”

“陛下今晚要離開,現在在後殿等您。”

君雅遠遠望著他父皇乾元站在那棵巨大神樹之下,極目遠望遠處的雲海。

君雅看著這不知曾經多少次遠遠仰望的身影,到最後已經疲憊了。他抬手摸摸前襟,在衣下隱隱有個圓形凸起,這是他母后留給他的遺物。

他的母后在生下他之後就死了,他天生身體羸弱,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吊著一口氣,所有人都認為他活不成了,但也許是幸得令顏仙人醫術非凡,或許更是君雅天生命硬,他偏偏就活下來。用他師傅的話說他這種半妖半仙世間僅有他這一例,且不說還有沒有仙妖相戀,有的話,生下來也是個死胎,若不是念著還同他家父有幾分情分,都想剛生下來的時候直接拿來剖心挖肺的仔細研究研究,看看這幾兩肉是怎麼還能喘氣的。

他天生就與世不融。

父皇將他扔給乳母,再然後在他剛能化為半貓形態時,他父皇又大手一揮給他扔進寒淵,他渾身是血宛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鬼一樣回到妖貓國,那時他滿懷期翼,等來的是他父皇久久凝視後的一聲嘆息;然後他就又被扔給了他師父令顏,學習藥理,從此他的佩劍就成了擺設。

君雅年幼時一直猜測是不是當年他父皇和母后太過恩愛,母后生他死了,罪過就落在他頭上,可透過一些閒言碎語他才知道了原來他那從未謀面的他母后是仙,也知道為何他的妖氣與他人不同。仙妖結合,產子時仙氣妖氣纏鬥耗盡了母后仙力。錯的不是他,是那個與仙相戀的妖。

君雅並不覺得自己是因為報復不愛他的父皇這種緣由才會放浪形骸,他每次遠遠看見他父皇時,總覺得那雙眼睛總是在凝望著什麼,遠處的,他無法猜測的,不會是他,也不像是他的母后,甚至感覺不是他統治的國家。他父皇不說,他也不會問,憑著年少輕狂在三界中游遊蕩蕩幾百年,突然一天就那麼被輕飄飄一張皇紙喚回去成了太子。

“走了。”

清雅的聲線打斷了君雅的回想,立即起身望去。

鳳站在青石臺階上,微微俯視著君雅。

院子裡突然吹起了風。

君雅恍惚看見當年那個一身火紅華裳的少年,突然想起那時初次見他的驚鴻一瞥,他蹦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等“她”長大了,非得娶回家做媳婦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