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招玲從虛空中醒來睜開眼時,身邊不再是黎江卿,一經入眼的是滿天扎眼的靛藍色。

她孤身躺在一片由數以萬計的紅色手臂構成的平原之地,一望無際的紅色手臂形態各異,如雜草般從土裡長出,只不過從手臂外形看僅僅只能分得清哪些是屬於成年人或者是屬於幼年童。

她身下壓著的手臂不停上下推扯著她的身體,有些撫摸著她的腰肢,有些狠狠掐著她的四肢,如同用人手組成的活鐐銬。

即使這是姚招玲第二次來這兒,她依舊無法適應這裡的環境。

這裡太過空寂,無聲無息,像一所巨大的紅色監獄,但這監獄並沒有出獄這一選項。

姚招玲在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後才掙脫開這些紅色手臂站起身來,然後在一片紅色中四處尋找著她的目標。

可是這紅色手臂的數量太多,範圍太廣,這次的她沒有上次那般好運,是直接甦醒在她父母手臂的附近。

姚招玲深呼吸一口氣隨之放鬆了身體,邁開的腿在這寂靜的平原上走著。

這裡不受時間的控制,沒有白天,亦沒有黑夜,有的只有她一個人淺淺的呼吸聲。

每走一會兒不時就會有一隻手拽住她的褲腿,耽誤著她前進的步伐。

“不知道他那頭怎麼樣了,要是有惡鬼佔了我的身體可怎麼辦啊。”姚招玲邊走嘴裡邊喃喃自語著,話語間雖然是對黎江卿能否守住她軀體的擔憂,但眼角卻流露著一絲不顯著的笑意,“看來我得再快一點了。”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姚招玲像是一隻在密林裡迷路的鳥兒,明明知道目的地,可始終無法到達。

她的精神力開始逐漸虛弱,脫離軀體一久更是疲憊不堪,就在她打算原地休息的時,不打眼間便看見隱藏在眾多紅色中的那一點黑色。

“哈啊……哈……”她加快步伐,邁大步子朝那裡前進。

“終於找到了。”

姚招玲整個人虛脫的跪坐在地,此時的她已經顧不上被她壓著的一眾手臂,一把握上那兩雙明顯是一男一女的黑色手掌,說話的語調是別人未見過的柔和,“爸媽對不起,我這次太晚回來看你們了。”

無風的平原上回蕩著姚招玲的聲音,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向那兩隻黑手撒嬌,彷彿是每一日最為窸窣平常的對話。

“這嬰孩扣實在是太難找了,這回也是我偶然才碰見的。”姚招玲笑著繼續慢聲細語的說道:“我最近認識了一個叫黎江卿的人,我覺得我能這麼幸運的找到嬰孩扣跟他有一定關係,也許爸媽你們不信,但他的命格真的很神奇。”

“他跟我的那些客人不同,他很善良。事先說明,我可不是因為是他粉絲才這麼誇他的!哈哈~他的家人也都很溫柔,沒有把我當怪物,當髒東西對待過。爸媽,我真的很久都沒這麼開心過了。”

她輕輕的撫摸著那兩雙黑手,上一次來的時候她的手掌還沒有母親的大,如今卻是大了一小節。

在煞之關這不受控制的地方,也只有她一人能看見變化,被惡鬼害死的人都會來到這裡,既不能言語又不能轉生,每一個人只留下一隻手在這赤紅之色的平原上訴說著孤寂。

姚招玲父母黑色的手臂不是說他們二人有多特殊,只是在煞之關、鬼之門中,有血緣的人到來這兒,紅色的手臂才會是黑色的。

“他還在那邊等我,爸媽,我的時間沒剩多少了。”姚招玲說著弓起身子,將兩隻手的黑色掌心貼在自己的臉側,“這一回就讓我看清吧,十二年前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黑色的手忽然從根部逐漸向上蔓延著數十條紅色血線,血線一點點纏繞著手臂最後繞到手腕內側向掌心匯聚。

姚招玲半張著的嘴撥出一口白氣,雙眼不知朝哪裡匯聚著視線,吸入的一口氣忽然卡在胸口處無法撥出,導致她從脖子處通紅一片。

只見低頭的她猛的仰起頭,除手掌遮住的部位,臉頰的周圍遍佈著粗細不一的血線。

“都這個時候了,招玲也快到家了,老姚你別磨蹭了!”

“快了快了,這不是第一次做嘛,你快幫我嚐嚐味道。”

“嗯……好像還行,不難吃。”

“那就好那就好。”

姚招玲清醒過來的視覺是附在了她父親姚軻的身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她的母親葉楠伽。

她記得她還小的時候,學校一開親子運動會,同班的家長們就說她長得像父親多一點。

可現在她自己再看,她卻是長得和母親的相貌相差無幾,與父親倒是沒有幾處相像了。

“招玲學校馬上就要放假了,我們這一次要不要讓她和宮家那小子見面啊?”

“可這個時候就讓她知道自己有個娃娃親會不會太早了啊。”

兩個人一邊商量一邊糾結,但話語間很是愉悅。

葉楠伽將洗好的盤子碼齊放好,瞄了眼手錶的時間,“這孩子怎麼還不回來,肯定又去花園裡逗魚去了。”

“哈哈知子莫若母,我老婆可真厲害。”

姚招玲聚精會神的透過姚軻的眼睛掃視著屋子的各處,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距離出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滋滋……滋滋……”

頭頂的白晝燈忽然一閃一閃,燈光一滅,屋子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陷入黑暗中的那幾秒,姚軻佯裝驚嚇的自打趣道:“嚯!嚇死個人了,不知道還以為有鬼呢!楠伽你說是不是?”

“去去去,你別天天一驚一乍的,正經點。”

廚房的燈還沒亮,客廳裡的一盞燈卻亮了起來。

“老姚,你說咱家電路是不是混電了?”

“不能吧,這前天剛修好的啊。”

光亮的一瞬間,姚招玲比他們二人更快一步的注意到廚房門口遮掩住一半身的外來人。

準確來說,那不算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女相男身的菩薩。

這菩薩與她父親的個頭差不多,他耳廓向後,耳垂厚實垂於肩上,女相眼睛微笑著形成一道彎彎的線,飽滿的額頭微微拱起三個包,包的表面豎著三道半根小拇指長的紅線,如同三個凹凸不平的小山丘。

他赤足站立在那兒的一動不動,金燦燦的寶冠之上掛貼著五顆半個拳頭大小的骷髏頭,黑綠色的天衣圍繞繞過身體後搭在在紅瓔珞和摩尼法珠之上。

姚招玲感覺的到這個菩薩有問題,而且很危險,這種危險是可以透過這曾經的記憶傳達到她的感官中。

即使這已經是十二年前的場景,但她卻覺得那個未睜眼的菩薩正在透過她的父親從開始到現在都緊盯著她。

這一切是她上一次來到這裡未曾看見過的。

“爸!媽!快離開!快離開這兒!快走啊!”

姚招玲無聲的大喊著,她明明知道這都是徒勞無功的,眼前的都是曾經發生過,是她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事實與結局。

葉楠伽最終還是在與姚軻閒聊的幾分鐘後,發覺到了屋子裡多出來的東西。

葉楠伽一手關上爐子的閥門,一手摘下盤發用的髮簪。

髮簪她被握在手裡時發出一道黃光,一把刻滿陰陽卦的陰陽劍赫然出現在她的手中。

“你是誰!闖進別人家做什麼!”葉楠伽轉身劍指廚房門口站著的菩薩,背對著光的菩薩左手豎立在胸前依然原地不動。

“吾乃南天,偷取他人命運,更改他人因果,是惡。所以……”南天菩薩語氣平淡,嘴角含笑繼續說道:“吾是來殺汝等的。”

窗外的雨輕敲著玻璃,有時急促,有時緩慢,像一道不和諧的音符貫穿著這不和諧的現場。

姚軻撩起額前的劉海嘴裡哼笑道:“呵……偷取?那叫交換!你們佛不是常說什麼不鼓勵人聽天由命嘛。那我們給我女兒改命怎麼會是惡呢。”

葉楠伽握著姚軻的手腕緊跟著便道:“我們幫那些人解決惡鬼,他們用五行進行交換。從始至終我們講究的都是你情我願。”

南天菩薩在聽完二人的話後,微微挪步露出剩下半身完整的站在二人面前,頭顱微微搖著頭,“看來汝等還是沒有認識到錯誤。既然如此,吾這就來送汝等解脫。”

說話語調好似滿腔慈悲,可殺意頃刻間便填滿整間屋子。

“送我們解脫?你也太看不起我們了!”說著葉楠伽鬆開握著姚軻的手,拿劍徑直刺向南風菩薩面門與其糾纏起來。

姚軻也從櫥櫃裡拿出一把還未使用過的蝴蝶刀,他擼起左臂的衣袖,刀尖毫不猶豫的在小臂上刻下一道符籙,鮮血順著傷口一滴滴的滴落在地板上。

他全然不在意此時的傷痛,筆直的將左手置於下顎,兩手掐寅,五指藏甲,嘴裡唸唸有詞道:“五雷之法,天雷之訣。”

“雷電!召來!”

窗外頓時雷聲轟鳴,雷電交加。

姚軻與葉楠伽一左一右,一人持劍一人掐訣,將南風菩薩夾在中間,三人在客廳打鬥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

陰陽劍分量不輕,就算普通的成年男人長時間拿在手中都會略感吃力。

可在葉楠伽手中卻顯得絲毫不費力,她的表情稀鬆平常,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身形宛如游龍,揮舞著手中長劍,招招斃命。

下的是死手。

但南風菩薩並不反擊,只是左右閃躲,身體上就算被陰陽劍劃中,也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姚軻大聲喝道:“你給我站住!”

趁著南風菩薩躲閃陰陽劍的那一瞬,他的手一把抓住南風菩薩的頭,掌心對準其面孔,一道藍光帶著噼裡啪啦的聲音從他掌心劈出。

客廳被從掌心分散出的餘電劈的亂七八糟,擺放的物件沒有一件是完好無損的。

“咳咳咳……咳咳咳……”

葉楠伽沒有收回陰陽劍,緩緩走到姚軻身旁,俯視著躺在地面上的菩薩,不確定的詢問道:“他……死了嗎?”

姚軻的手依舊附在南風菩薩的面門沒有鬆開,他向下彎著身子想要從中發現異常之處。

可身下這具身體沒有反應,披巾和裳裙被劍砍得破爛不堪,零碎的布料落在他身體周圍。

眼前的場景任誰看,都像是他們二人在褻瀆菩薩像。

“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姚軻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他指縫中漏出的菩薩女相睜開一隻眼。

那隻眼睛眼白是一團黑色,白色的眼瞳沒有任何雜質,只一眼彷彿就能把一人從裡到外徹底看穿。

“姚軻!”

“楠伽閃開!”

所有都來不及反應,電光火石之間南風菩薩肩膀處竟又長出四隻手臂,左側的一隻手穿過姚軻和菩薩中間的縫隙緊緊掐住他的脖子,另兩隻各鉗住他的雙臂,將他整個人舉在半空中。

站起的南風菩薩,揮動起右側的三隻手臂,一絲不苟的整理著他的寶冠、天衣和帶飾,純白的瞳孔盯著被姚軻推到一邊的葉楠伽,“遊戲該結束了,吾也玩累了。”

姚軻此時才確認他們之間力量的懸殊,普通人如何與佛鬥,就算是邪佛,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罷了。

他脖頸青筋暴起,眉頭緊鎖艱難的從喉嚨裡一字一句的吐著話,“快逃咳咳咳……我們……贏不了……咳呃!”

葉楠伽望著被鉗住命門的姚軻,眼角滑落的淚水似乎已經證明他們必輸的結局。

地上已經破碎的相片,她女兒的笑容就印在上面。

她知道,她和姚軻本就不是什麼完美的父母。

他們自私、自大,妄想著能擺脫那個該死的詛咒,妄想著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葉楠伽鼻頭一酸,拳頭一握像是下定決心,“逃什麼逃!我為了你背叛師傅,叛離出逃。死心吧姚軻!你到死都甩不開我的。”

這對於葉楠伽來說是一場浪漫的赴死,南風菩薩手裡的月形刀毫不猶豫的划進她的身體,最後她的人像姚軻一樣被囚在半空。

鮮血流了一地。像一朵被炸開的血花。

“咔嚓!”

門開鎖的聲音不只吸引了他們夫妻二人,包括南風菩薩。

此時藉助姚軻眼睛觀看的姚招玲,也不由自主的看向玄關處的大門。

是‘她’回來了。

“快逃……招玲快逃……”

在‘她’開燈前的那一刻,南風菩薩突然湊到姚軻的面前,額頭最中間的紅線睜撐開,漏出的居然是一隻如紅寶石般的眼睛。

眼瞳呈現狹縫狀一張一合,像是在看著他,又不像是在看著他,隨後靠在姚軻的耳邊輕聲道:“想報仇就來夜郎村尋吾,吾等爾。”

之後,便是玻璃破碎的聲音和她父母雙雙墜落高樓落地的悶沉之聲。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咳咳……咳咳……”

姚招玲從記憶中醒來,身體因為咳嗽而不停的顫抖著,她擦掉眼角的淚嘴裡唸叨著那個村子的名字,“我終於找到他了,夜郎村……夜郎村……我一定會給你們報仇的。”

“就算是死……”

稍作休整的姚招玲在告別父母后,抽出自己用來盤發的桃木簪子平躺在眾手臂上,抬高手臂直直的將簪子插入胸口。

“……怎麼回事?”

姚招玲茫然的坐起身,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還插著的東西,握了握拳頭,隨後萬般無奈的抿著嘴自言自語道:“看來身體被奪了啊。”

“哈啊……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