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特（4）

中年男人沒想到記者如此乾脆地拒絕了他的要求，自認為有些丟面子，於是嘴角處細微地繃了繃，明明白白顯出幾分陰狠來。不過這表情轉瞬即逝，烏有也只是因為對此類表情相當熟悉才堪堪捕捉到，餘下的人倒是沒察覺出什麼不對。

於是他點點頭，禮貌地笑了笑，按著記者的話來自我介紹道：“那就按您說的來，小姐。我是一名醫生，擅長急救。”

醫生知道這個地方和外界有很大不同，他所信奉的男女之別以及體面職業帶來的威信在這裡完全行不通，在明知道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什麼好拿捏的能夠任他捏搓扁圓的軟蛋後，他決定不與她在此進行爭吵。

醫生！

所有人的眼睛在聽到他的話之後都亮了一瞬，每個人都清楚一個醫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多麼寶貴。他對於旁人的反應有所預料，因此並不顯得意，只是寬和地看過他們每一個人，微笑著點頭向他們示意。

突然，他將目光放在了烏有身上，友好地朝他走了過來：“說起來，先生。剛剛多虧了你，請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烏有看向他，只覺得這個醫生麻煩非常。

一個想要佔據主導地位的典型中產家庭培養出來的自大狂是烏有最討厭應付的型別，他們往往講究體面，喜愛對每一個人露出笑臉然後再用自以為隱蔽的嫌惡眼神將對面的人從上到下掃視一遍，虛偽而可笑。

顯然，烏有在先前出過風頭，醫生將他認定為了自己樹立領導者地位之途上的一個阻礙，要試探他是否有聽從的意願，也就是試探他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

總的來說，醫生此時對烏有的態度還是偏向並不友好那一邊的，烏有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他對自己絲絲縷縷的厭惡之情。

哈，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一個是上等人，一個是下等人。是的，烏有那一身說是破爛都嫌抬舉的衣衫和未經打理的微長頭髮都充分地展示了他看上去漏洞頻出的經濟狀況，與此相反，醫生的金絲框眼鏡和修身合體的西裝，仔細窩在胸口的領帶則顯示了他的富有和良好的教養。

“我是一名作家。”烏有摘下自己的帽子搭在手臂上，然後遺憾地搖搖頭，“除了寫作外我沒有其他更為擅長的東西，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哦，您是一名作家？”醫生反問，用一種難以分辨的語氣。或許您可以將其理解為驚喜，也可以將其理解為“你居然是個作家”這樣的意思。

“那麼您的知識肯定相當廣博，能夠知道一些我們並不清楚的東西，或許在某一刻，您的知識便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效用。”

醫生暖心地安慰著看上去有些侷促的可憐作家，在聽到他的話後，作家的心鬆懈下來，只覺得……

嘔，好惡心。

自我意識過剩，喜愛胡思亂想、裝模做樣的體面人。

烏有猜測阿波菲斯大抵會很喜歡醫生，因為他看上去便是一位資深的劇場演員，戲中有戲，將表演融入了每一次行動之中。

和對記者的輕易放過不同，到了烏有這邊，醫生看上去對他的職業和過往經歷感興趣極了，不停地向他進行提問，間或夾雜著一兩聲感嘆和稱讚。比起出現在這場對抗遊戲中，這段對話更適合出現在某種用於社交的宴會上。

不太合宜的行為，但鑑於開啟對話的人是醫生，因此也就沒有人冒著得罪他的風險去制止這場對話。閒聊的時候，烏有也分神去觀察了剩下的人——記者並不在意他們的彎彎繞繞，只是眉宇間略有些煩躁，若不是旁人還沒介紹過自己的身份，恐怕她早已離開去自尋線索了，胖男人憤懣，漂亮少女等得不耐煩卻不敢聲張，而另外的中年男女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上去帶有一種長久壓抑的沉默的溫順。

“說起來，作家，真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在先前，我們已將房間分劃完畢了，只剩下兩間臥室能讓你選擇了。”醫生看起來有些愧疚，“我們先前還以為只有七個人參加。”

烏有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省心地直接咬住了醫生拋過來的魚餌，說出了他想聽的話：“不，醫生，我並不責怪你們，這是我的問題，是我出現得太晚了。但是，實際上，這一點並非我的本意，請你們諒解。”

“您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醫生詢問道。

烏有搖了搖頭說：“請原諒，醫生，我並不方便告訴您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我相信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

“哼，還能是因為什麼，你這個婊子樣的傢伙，恐怕早就和那個彩臉小丑勾搭在一起，把那個全身長滿肌肉的蠢貨殺掉了吧。”一聲充滿譏諷的粗嘎男聲傳來，烏有轉頭，正看到了那個剛剛被阿波菲斯盯上的胖男人。

說話間，男人黃得可怕的牙齒從兩片開合外翻的嘴唇間隱隱露出，大機率是個煙鬼。烏有看過他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口黃牙，才將注意力放在他的總體外貌上，發現他額頭低平，眉毛長得極濃密也極低，看上去好像一塊磚石壓在他的眼睛之上，使他眼皮下耷，半含半吐地顯出一抹兇光。

他身上所穿的衣服看上去只比烏有新了一些，還在衣角上粘膩膩地沾上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暗色汙漬，細細嗅聞，能聞到他身上的怪異味道。那是一種由菸草味兒和不知來源的臭味兒混合在一起發酵了八百年的味道。

剛剛烏有離得遠，並沒有聞到。但現在胖男人上前跨了一步，他身上濃烈的味道便自然而然地飄到了烏有這邊。

“我看到了！”他語氣激烈，“那個死掉的人，大約一個小時以前還活著，我親眼看著他開啟房間門去找彩臉小丑。怎麼會這麼巧？他死了，偏偏你就加入了遊戲，那個怪物還對你言聽計從，你輕飄飄說一句話就能讓他改變想法。”

“你們想一想，哈，想想那個怪物之前面對我們的時候的樣子，在那個時候，他的態度可不像現在這樣，完全就是一副把我們當豬玀的樣子啊。”

胖男人越說越激動，將自己的猜想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什麼找兇手，兇手不就在我們眼前嗎？我們已經來了兩天，那個怪物之前一直都沒有宣佈遊戲內容，只讓我們待在房間裡自生自滅，還不允許我們互相交流。現在想想，不正是因為兇手還沒出現，遊戲無法開始，而如果剩下的人互相熟悉，兇手就不好下手了嘛！”

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對著烏有，大聲喊叫道：“是你，肯定是你殺的人！你和怪物一起把人殺了，然後裝作不知情再參與進來，騙我們自相殘殺。對，就是這樣，如果兇手是那個怪物的話，我們抓一輩子都抓不到兇手，只能困在這裡。什麼實現願望，全部是一場騙局！”

話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站出來反駁他，也沒有人站出來支援他。

“不錯的猜測，但是你不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的願望就太廉價了嗎？”烏有面色輕鬆，並不因為胖男人的指控有所慌張。

什麼意思？胖男人的腦子仍舊被熱血充滿，沒能理解烏有話中的意思。

烏有看到他臉上愣愣的神情，好心地將話說得更清楚了一些：“我的意思是，如果連你這樣的人都在一開始就能猜到真相的話，實現願望的門檻就太低了。”

“你應該貪婪地要了不少東西吧。”

燻黃的牙齒是吸食菸草的證明，滾圓的肚皮是濫用酒精的證明，而手上殘缺的那一截手指則是賭博的證明，一個走投無路的一事無成的男人，烏有常常能夠見到和他類似的人。

在被烏有在陌生人面前揭下了自己的遮羞布後，胖男人臉上的肥肉抖動起來，發狂地開始痛罵。他常年混跡於底層，早被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東西醃得入了味兒，一時間罵起來難聽不說，還連著幾分鐘不曾重樣。

四下寂靜，大廳中只剩下他一個人類似於癲狂的叫罵，看上去頗有幾分可笑。他慢慢地意識到了他所處狀況的羞恥之處，漲紅著臉對周圍的人說：“你們在幹什麼，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你們還不快把他抓起來殺掉？”

無人理睬，烏有抱臂，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動作。

淡然的，戲謔的目光猶如一柄利刃，深深地扎進了男人的胸腔，並精準地傷害到了他自以為好久不見的羞恥心：“一群軟蛋！”

他腦中名為“理智”的弦在這一刻終於繃斷，身體不受控制地向著烏有撲了過來。一方是看起來體型巨大、凶神惡煞的賭棍，另一方則是一個纖瘦無比的彷彿能夠被輕易折斷的年紀不大的年輕人，畫面一時間看起來有點慘烈。

然而下一秒，烏有就狠狠踹在了胖男人的肚子上，閃身躲過他的攻擊，並伸手拽過他的頭髮，將他前傾的身體硬生生向後拉去。

烏有不算強壯的身體竟然意外地有力氣。

龐大的身體轟然倒地，在他吃痛之時，烏有也毫不客氣地重重地踩到了他的臉上。鼻腔最為脆弱，被大力衝擊後流出了兩道彎彎曲曲的血液，順著下巴的褶皺滴到地上。

作為一個孤兒，還是一個漂亮的孤兒，烏有能在貧民窟生存安穩生存至今，除了聰明的頭腦外，高超的打架技術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常年醉生夢死，身體早就被掏空的無賴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好了，都停手！”眼見著有了安全的插手空隙，醫生才衝了出來攔在兩人之間。

“醫生，我可不是殺人犯。”眼見醫生插手，烏有也就順勢停下了手，悠悠地說，“說謊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胖男人說的話不足以勾動他的怒氣，他只是需要一個看上去並不好惹的形象，不會被輕易質疑的形象罷了。醫生攔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介意聽從醫生所說的話，從而抬對方一把，讓對方的領導位置坐得更為穩固一些。

對於他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血腥味兒瀰漫在大廳中央，胖男人緩慢地從地上爬起，陰狠地盯著烏有。然而他仍在往下滴血的鼻子擔負起了一直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的使命，縱使他再憤怒也只是站在原地，躲在醫生的身後。

“好了，既然你已經提問完了，我也有幾個小小的問題需要你回答。”烏有隨意地靠在一旁的牆上，纏了一縷頭髮在手中把玩，“第一，如果你們不被允許離開房間的話，那麼你是怎麼看到他出門的？”

胖男人冷哼一聲：“蠢貨，當然是開門就能看到了，那個怪物只是不讓我們離開房間，又沒不讓我們出門。實話告訴你，他出門以後，我的房門一直開啟，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從房間裡離開，只能是你殺了他！”

“那你是怎麼知道他要去找Joker的？”烏有反問，隨即自言自語道，“只能是他自己告訴你的。雖然最後只能有一個人獲得遊戲勝利，盟友之間註定會反目成仇，但最初的結盟還是能讓你們輕鬆淘汰其他人。”

烏有突然抬頭，將手指指向站在一旁的瘦弱男人道：“他剛剛倒是很關心你，看了你好幾眼。”

瘦弱男人目露驚恐，沒想到烏有會在人群中把毫不起眼的他揪出來。

“你，那個死人，還有他在暗地裡結盟了，對吧，無賴？”

胖男人沒想到他一下子就將他們的小團體找了出來，但在片刻後就爽快承認了：“所以呢？那又怎麼樣？你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我和那個廢物的嫌疑倒是洗得乾乾淨淨，畢竟，在不知道遊戲內容的情況下，誰會願意殺掉和自己同盟的一身肌肉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