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載著官淮塵來到一片花海。正中央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樹下有一塊大石,那兒醉臥著一名儒雅的男子,書生模樣。髮絲散亂的披在肩上,一支似筆非筆,似簪非簪的髮簪勉勉強強管束著一些頭髮。

書生的衣襟很寬,鬆鬆垮垮的,長長的衣襟半邊浸在水中,已經溼透了。衣襟上攤著一張巨大的書卷,上面寫著密密匝匝的人名。卷軸上還放著一支筆,墨已經幹了。

官淮塵笑道:“又睡著了?”

當官淮塵走到樹下時,忽然聞到一股很香的香味。他四下看去,卻見一個香爐里正冒出縷縷香菸。

他問道:“這是什麼香?”

沙華答道:“這是帝君差人送來的安神香。”

“他睡了多久了?”

“大慨一月有餘。”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算一算,人間已過三十載。

官淮塵聞了聞那香,果不其然,美人香!

聞美人香者,入睡即夢,一夢三十年。

官淮塵勉強壓下心中怒火,讓沙華熄了美人香,又引來一滴忘川水,讓宣伶服下。

他又俯下身,忽的看到那捲軸上有一個名字正泛著金光,可沒一會兒就消失了,正當他想看清楚時,一隻手抓住了他。

宣伶直起身子,面色微慍,道:“怎麼又亂動我東西?”

……

溫澤站立腳跟,目不轉睛地看著遠方正緩慢駛來的小船。

那艘小船很快就靠岸了,船上有一位老婦人正在搖槳,一位女子提著一盞燈正站在船頭。

那女子提著燈,輕聲道:“請公子點燈。”

溫澤伸出手來,在那燈上點了一下,那燈瞬間就亮了。

溫澤偏過頭去看那河面,河面風平浪靜,流水靜靜地流淌著,猶如明鏡一般。

婦人笑道:“小公子可知道這是什麼河?”

溫澤輕笑一聲,眼底是一片朦朧,看不清神色:“忘川。”

婦人道:“一碗忘川水,前塵盡忘。人間有生死離別,天上有身死道消,凡功德無量者可入輪迴,重新為人。若是惡貫滿盈,孽障難消,則被鎮壓在忘川河底,日日受那灼心蝕骨之痛,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溫澤聽罷,眉眼間繞上一絲愁容,聲色也冷清了些:“我曾聽聞黃泉渡上的擺渡人也是被懲罰無法輪迴的可憐人,那您又何時可以離開呢?”

婦人笑道:“我的罪,贖不清。”

溫澤靜默了幾聲,忽然感到身下一陣晃動,小船也變得漂浮不定了。

忘川河下忽然伸出無數的白骨來,張牙舞爪,死死地抓住船壁,口中還嗚咽著什麼。

曼殊提著燈,眉角間蔓延開一股不解,口中還嘟囔著:“平日裡他們都挺安分守己的,怎麼偏偏今日就這麼反常?”

忘川河底的惡鬼一般不會浮出水面阻截過往行人,畢竟每上游一分,那蝕心灼骨之痛就重一分,如此來回,還未等到他們浮出水面便早已化作一具枯骨了。

如今,目之所及皆是白森森的白骨,上面沒有一丁點兒血肉,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有一隻厲鬼從水下探出頭來,卻又急忙縮了回去。想來是被灼傷了。

倏然,溫澤覺得胸口一陣疼痛,腦袋一陣混亂,身子也不受控制,只覺得這忘川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抽空他的魂魄,很冷……

曼殊提著燈朝溫澤看來,忽然發現溫澤臉色蒼白,眉頭緊蹙,身形有些虛弱。正想開口詢問時卻忽然發現船底竟莫名伸出一隻鬼手來,還捅破了小船!

“公子!”曼殊大叫一聲,也顧不上手中的燈了伸手就要去抓溫澤。

可那隻鬼手竟死死地抓住溫澤的四肢,而溫澤似乎是睡著了一般,竟一動不動!

孟婆一頓手中的船槳,攔住了曼殊:“那是纏絲雀,別輕舉妄動。”

曼殊向來很聽話,可這次她卻顧不上孟婆的警告,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就要救人。忽然,小船一沉,又從水裡爬出許多纏絲雀來,徑直將他們給拉入了河底!

虛無縹緲的河道里蕩起道道波紋,溼潤的河沙上趴著一個女子,聲旁還躺著一盞精緻的八角琉璃燈。

一旁還有一堆羹火,火堆旁圍著兩個人。

小鈴鐺眨巴著眼,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魚,滿嘴含糊:“羽凡哥哥,她到底什麼時候醒啊?”

溫羽凡撿了幾根木柴扔到火舌裡,隨口道:“應該再有個一時半刻就會醒了。”

小鈴鐺挑起眉,正好瞧見一旁的八角琉璃燈,剛撿起來就被人給攔住了:“什麼東西也敢碰,不要命了!”

小鈴鐺撅起嘴,滿不在乎:“這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剛剛還有位大姐姐要送給我一盞呢。”

“什麼?!”溫羽凡一愣,手中的動作也頓了好久。

八角琉璃燈唯有渡過黃泉路的鬼魂才能有,生人可是不能碰的。一般而言,一旦點燃了八角琉璃燈,就會避退四下冤魂,以保路上平安。

怎麼會有人白白送燈給活人?!

“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黑不溜秋的,連個人都沒有。”

溫羽凡瞥了一眼躺在一旁的曼殊,不禁也開始懷疑這是個什麼地方。

本來嘛,等他突圍後正準備去找溫澤時卻忽然遇到一位賣花的老婆婆,還二話不說塞給他一個香囊。

緊接著他就被帶到了一艘船上,船上他遇見了小鈴鐺。可叫誰也沒想到的是,船航行一半竟然遇到了纏絲雀!

同溫澤他們一樣,他和小鈴鐺也掉進了河底!

正當他沉思時,一旁忽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色:“這裡是忘川彼岸。”

溫羽凡一怔,側眸朝一旁的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竹紋藍衣,繫著高馬尾,扣著冠,腰間還彆著一條金紋腰帶的少年正靠在巨大的黑石前,雙手抱在胸前,掖下還夾著一柄寒光凌厲的劍。

“溫澤?”小鈴鐺一蹦三尺高,看見溫澤的那一刻像找到了依靠一般一蹦一跳地就奔了過去。

可誰知,就在靠近的那麼一瞬間,那道身影卻忽然消散了。小鈴鐺不可置信地瞧著飛散的熒光又偏過頭看向河面。

河面上有一位藍衣少年執劍立於此。少年緊蹙著眉,劍開凌厲,眼裡含著戾氣,聲色卻是清朗的很,“你可想好了,怎麼向你們家閻王交代了麼?!”

一語未了,那河裡忽然躥起一丈高的水波,裡面顯現出兩道道黑影來。

一個手執彎刀,一個拿著雙勾,面容恐怖。

小鈴鐺看著看著就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那是,那是千年前的那場叛亂!”

“不錯,當年地府叛亂,主上為了鎮壓這場叛亂便親自去了一趟劍神宮,請來了劍神冕下,那些叛黨皆被劍神冕下斬於劍下,其魂魄被鎮壓於忘川河底,日日受那蝕骨灼心之痛,以此來警示後人。為了維護忘川平衡,劍神冕下便留了一道劍氣守在此處,鎮壓這一方厲鬼,這才有了這千年的安寧。”

曼殊也不知何時醒了,她看著河面上的虛影,神色有些晦暗。

小鈴鐺忽然嘟囔了一句:“可是,他和溫澤好像啊。”

曼殊忽然瞪起雙眼,又仔仔細細地瞧了一眼那河面上的人,忽然覺得他的確和鎮南將軍府的那位小公子有些相似。

不禁有些疑惑,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溫羽凡腦袋一沉,此刻腦袋裡是一團亂麻,溫澤和這位劍神之間有什麼關係麼?可是,溫澤連一柄最普通的劍都拿不穩,又怎麼可能會和劍神有關係?!

正想著,忘川河面忽然翻騰起來,捲起幾丈高的巨浪來,一黑一白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晰。可那個少年的影子卻已經變得透明。

曼殊駭然大驚,慌張道:“不好,日遊,夜遊要突破禁制了!”

溫羽凡眉頭一鎖,將小鈴鐺護在身後:“小心。”

曼殊撿起地上的八角琉璃燈,抬手汲取了一滴忘川水,然後雙手結印,大聲喝道:“放肆!既入鬼門便要誓死恪守鬼道,豈容你們這般放誕無禮!”

忘川河面上多了一道巨大的陣盤,直接將日遊,夜遊困住,可畢竟他們二人被困在此處許久,怨氣不知又增加了多少倍,曼殊雖為忘川河上的靈佑,但畢竟是晚輩,自是不敵。

日遊一刀就劈碎了陣盤!

曼殊咳出一口鮮血來,只覺得身子很沉,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溫羽凡劍開張勢,一劍揮出,擋住了日遊的彎刀。夜遊眉目微張,面露怒色,揮舞著雙勾就朝溫羽凡砍去!

倏然,一柄寒劍從天上來,直貫雲霄。

夜遊一怔,轉身避開,那劍就落了河中。夜遊捂著脖子,一滴滴鮮血從面板中滲出,滴落在忘川上。

日遊大嘆不妙,正想去抓住夜遊時卻被一柄利劍給攔住了去路。

少年低聲怒吼道:“不想活了麼?!”

夜遊驚恐地看著腳底伸出來的無數的慘白慘白的雙手,那些手拼命地抓住夜遊的雙腳,似乎是想把他扯下去一般。

夜遊嗚咽著嗓子,正想開口呼救時,身側卻浮現出一片黑霧,瞬間就將他給吞沒了!

日遊驚慌地瞪著眼,還一面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身側執劍的少年。

待看清那人面容後,不由得一怔,瞳孔驀然收縮,身形一頓,面露恐懼之色。

“是,是你?”

話音剛落,少年就提著劍朝日遊砍去,劍氣犀利,霎時間,寒氣四下彌散,竟將整條忘川給凍住了!

日遊愣了一下,轉頭就朝河底鑽去。

忘川河面的冰層也倏然融化,層層鬼氣瀰漫而起,騰騰昇入空中,化作萬道利刃徑直朝溫澤刺去!

溫澤側眸瞧了一眼落荒而逃的日遊,眸底壓著一抹凌厲,“退下!”

那無數的利刃竟好似受到了控制了一般,只在空中停滯了幾秒便掉頭朝日遊刺去!

日遊一看情形不秒,立馬鑽入河底。忘川河面有一道禁制,這道禁制不僅束縛厲鬼還束縛天庭的神官,即便是三十三重天裡的諸位神座都無法深入河底。

更何況,他早已不是他了!

曼殊眉目一擰,怒道:“日遊,你犯下彌天大錯還不知悔改,當真以為你可以一走了之麼!”

說罷,曼殊便抬手取下發間的簪子,對溫澤道:“勞煩公子借我一滴血。”

溫澤知道曼殊想做什麼,便從劍上取了一滴日遊的血遞給曼殊。在簪子上抹了一滴血後,那簪子立馬就泛起陣陣熒光,徑直朝河底飛去!

溫羽凡蹙著眉,正想找溫澤問個清楚時就瞧見溫澤身形一晃,整個人不穩地摔了下去!

他急忙趕過去扶住溫澤,神色有些慌張。

曼殊抬手接住飛回來的簪子,又將其插回髮間。只看了溫澤一眼,便道:“走了。”

“什麼走了?”

“劍神冕下。”

“你是說,溫澤他剛剛被劍神附身了?”

“不錯,那股氣息,絕對不會錯。沒有誰可以隨便用一柄木劍就使出那麼高深的劍術。”曼殊又瞧了一眼溫澤,壓下眼底的疑惑,又道,“況且,小公子並不會劍術,這件事,四海皆知。”

溫羽凡沉默了幾許,看樣子還是心存疑慮。可就在此時,溫澤忽然咳了一下,氣息也變得紊亂。

“這是哪兒?”

溫羽凡斂起擔憂的神色,乾巴巴道:“忘川彼岸。”

溫澤漠著眼,故意咳嗽了幾聲,還有意的揉揉腦袋,明知故問:“剛剛發生什麼了?你,你們怎麼受傷了?”

溫澤本來是想用“你”的,可忽然發現這兒還有這麼多人呢,用“你”好像不太好,就改口成了“你們”。

小鈴鐺還躲在曼殊身後,微微探出頭來看著溫澤。剛剛溫澤斬殺夜遊那一幕真的很可怕,她可從未想過一個整日把笑容掛在臉上的少年會變成那樣恐怖的人。

“你,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麼?”小鈴鐺糯糯地問了一句。

溫澤搖了搖頭,轉爾又按按眉心,道:“我只記得我一不小心跌入了忘川河底,好像還看到了兩隻醜八怪。”

曼殊沉默了幾聲,便道:“公子先好好歇息,我來為諸位開路。”

溫澤偏過頭,看著灰濛濛的天,心下一陣悸痛。自打進入這忘川河裡,這股疼痛就越來越重,若是再拖延一些時辰,他這具身體只怕就扛不住了。

曼殊剛想開路時卻瞧見一艘破破爛爛的船正慢悠悠地從遠處駛來。

溫羽凡一怔,仔細的瞧了一眼船帆,道:“是咱們家的船!”

船上站著幾名面色蒼白的弟子,面容削弱,眼眶空洞,半飄在空中。仔細一瞧才會發現他們竟是被一種又細又長的蛛絲給吊起來的!

其手段何其殘忍!

溫澤整個人一怔,身形一頓,眼底忽然多了一抹凌厲:“現在是什麼時辰?”

曼殊道:“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

是那鬼船歸航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