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聽聞此言,眼底閃過一絲驚詫,又含有一絲希望。

“青年人,老婦剛剛沒聽錯吧,除掉……他們?”

“對,除掉那幫匪寇。”李演握緊掛在腰間的佩刀,激動起身,眼神堅毅。

“真能除掉便好了,我們這些老骨頭感恩戴德。只可惜……”婦人輕聲嘆息,“只可惜,先前不是沒有過有志之士想為民除害,可是他們都一去便再無音訊,只怕是……”足以看出,婦人擔心面前之人的安危,害怕又有一位志士白白葬送性命。

李演卻毫不畏縮。“你放心,我先前打探過這裡。若是縣官管不了,府官看不見,那由我來替天行道,做這份苦差事。”

“那我先替父老鄉親道謝了。”說著,那老婦雙眼噙淚,就雙手合十雙膝將要跪下。

李演見狀連忙拉住老婦雙臂阻止她跪下。“快起來,我受不得。我這個小輩,怎麼受得起如此大禮。”

婦人依舊低頭連連道謝,半晌才肯被李演攙扶起身。待情緒穩定後,她把李演帶進一間房安排他住下。說起來由於是南房,所以這屋裡格外陰寒潮溼,也正適合存放麵缸和肉乾等過冬糧食。雖然不宜住人,不過對於李演來說,荒郊野嶺無親無故的有人肯留宿他一夜,有單獨一間屋睡,他已經知足了,還奢求什麼呢?

儘管屋內溼寒刺骨難以入眠,但他還是蓋著冷如鐵的被褥躺下歇息。閉眼時,他感覺到周遭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很像那夜從太虛出來後對未知撞鐘人的感覺。他猛然睜眼起身四顧,但周圍什麼也沒有,除了那些冰冷而毫無生氣的死物還在默默陪伴著他。斗膽向窗外輕聲呼喚:

“韓郎,是你嗎?你可還活著?”

沒有任何回應,窗外照舊飄零幾片落葉。李演又試圖呼喚了一遍,無果。莫非只是自已寂寞下的臆想?帶著這個疑惑,他倒頭就睡,不覺鼾聲響起。

半晌,他感受到身下硬木床板傳來微微震動,不覺警惕起來,眯起一隻眼用餘光掃向門外與窗外。除了庭院內晾曬之物的影子,什麼特別的跡象也沒有。難不成,真是自已想多了?他不再多想,閤眼接著入眠。不知何時,門外閃過一個形狀不定的身影。儘管他睡意正濃,但察覺到此猛得睜眼起身,朝問外大喊:

“誰在那裡?”

卻只傳來幾聲犬吠。他翻身下床湊到門前檢視,門外確實只是只大黑狗,沒有其他人來過的痕跡。那狗看見他透過窗戶紙的面容卻略帶驚慌跑開。李演不知說什麼好,幸好老婦睡在北房,這點喊叫沒驚醒她,不然多有不妥。但願今夜能安穩好眠。

次日雞鳴時,他急忙起身穿衣,去北房輕聲叩門,沒多久那婦人便走來開門。李演在此道謝,給了些盤纏被她推脫,只好收回告別。婦人送他到門外,見他向山遠去,轉身正欲進院,迎面撞見另一位男子。

這男子身著圓領長衫與木扎甲,頭戴竹編圓笠,一條過肩領巾系在胸前。腰間有條皂色革帶,左手緊握一把佩刀,圓笠遮擋下露出刀削似的下頷和些許鬍鬚,好一位英氣武夫。那武夫見到老婦,先是拜禮,而後開口:

“多謝您收留他一宿。”

“哎,哪裡的話,順手幫忙罷了。後生護衛這破村數日,咱感激還來不及呢。”那老婦笑呵呵回應,毫不見外。

武夫從袖中掏出一些碎銀,塞進老婦手裡。“這就當是幫我忙的報酬。”

“哎呦,這太多了,我要不得。”老婦人與他互相推讓。

遠處,站在高地的李演望見這一幕。他愈加堅信韓郎還活著,至於為什麼不肯出面見他,想來定是有所苦衷。眼看天將大亮,耽擱不得,便立馬轉身上山。

清晨的群山被朦朧的薄霧繚繞,崎嶇山路上灑滿枯黃的殘枝敗葉,隱約看見或高大的喬木或低矮的灌木,似乎與其他地方的山路沒什麼區別。霧氣打溼他的髮膚,時而如白紗時而輕煙,往上走時,霧氣漸漸消散,但遠望四周,仍有一些蒼白的霧氣團分散在各處,一不留神就會踏入其中。想來這也不是普通的霧氣,李演從中嗅探到一絲熟悉的感覺,這感覺跟與徐玉行會面時的感覺很像,像是會把人引入其中的幻境,不由得讓他凝神靜氣,小心避開。

終於,他看到了會動的活物向他走來,不覺欣喜起來。

“獵物來了。”他自言自語,順手摘下頭上的網巾塞進袖中。

只見山路的兩側,迎面走來兩隻武生打扮的年輕灰狼,似是被派遣來此巡視山況的。起初那對灰狼睡眼惺忪狀,還未發現有外人逼近,直到相隔不足百米,才看到有人前來,打一個激靈,握緊手中的長槊向前緩步靠近。李演見狀也不再慢悠悠前進,大跨步邁過去,而那倆灰狼看清是個來者不善的生人,慌亂中用槊向僅有一步之遙的來人揮舞而去。而接下來的一幕卻令兩位大吃一驚。

灰狼兄弟只見那人僅是抬起雙臂就硬生生格擋住沉甸甸的白鐵槊尖,接下來,只見他雙手和頭部開始急劇變化,長出黃色與白色獸毛,雙手化為爪,頭部長出尖耳,五官已好似一位貓頭。這黃狸郎面色不怒自威,振臂一揮便將兩槊彈開,把兩位瘦弱的灰狼整得向後踉蹌幾步。

“他竟是我們的同類?”其中一灰狼道,神色緊張許多。

“興許是。但是來者不善,況且大王沒邀約外人,我們千萬別被他外表欺騙,不過是個找事的大狸子罷了!”

二者再度舉槊衝向前揮動,然而黃狸郎抽出腰間佩刀,橫舉擋住,彈開,把這對灰狼彈翻在地,巾帽也打翻在地。懷瓊握緊刀正欲彎腰向一灰狼詢問些事,沒等開口,另一隻灰狼從地上爬起,拾起長槊就向他腰間捅去。懷瓊不以為然,沒有硬接刺擊,貼著衝來的長杆側身躲過,提膝側頂那灰狼的腹部,灰狼刺痛慘叫,用力揮臂一甩,但懷瓊鐵打不動,槊杆彈了回去,那灰狼雙手握不住,竟讓槊飛了出去,啪嗒掉在石臺階上。

方才還趴在地上的灰狼怒了,起身就往懷瓊的大腿刺去。懷瓊見狀一手握住身邊灰狼的肩部,順勢甩了出去,砸中另一隻灰狼,任由二者後仰倒地,被壓灰狼手中的槊也滾落一旁。懷瓊上前拎起上面的灰狼,又是提膝將他踢向一旁,那灰狼後背撞在松樹樹幹上,滾落在地,痛苦呻吟。

“兄弟!”另一隻灰狼見自已兄弟這般,不禁怒火中燒,就要起身與面前之人決一死戰,不料想白光一閃,自已險些飛出去,等回過神來才發覺胸前衣衫已割破,一道細長的劃痕滲出血浸染衣衫豁口。灰狼喘息著,見懷瓊提著帶血的刀看向還在痛苦呻吟的另一灰狼,頓時怨恨湧上心頭,他實在不忍兄弟在他面前死於非命,苦澀之下奮力爬過去死死抱住懷瓊的大腿,淚如泉湧。

“想死嗎?”懷瓊低頭怒斥,倒是沒有直接踢開他。

“別殺他!”灰狼奮力大喊,儘管自已已經因失血而變得孱弱不堪。喊完這三個字,他才低聲下氣求饒道:“求你放過他,他是我最後的親人了……雖然不知我們兄弟怎麼招惹了你,但要殺就殺我吧!”

懷瓊冷笑一聲。“有沒有想過,我是想把你們兩個都殺了?孽畜的耳目們!”

“求求你,我們兄弟沒做過惡,我們只想活下去……”灰狼鬆開懷瓊大腿,跪地後退兩步,嗚咽著對著一旁的青石板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等他抬頭時,額頭上已硃紅一片。

懷瓊君看著這位痛哭流涕的灰狼,心中生起惻隱之心。從他的目光裡,他能看出對於強權的畏懼,以及對生存的渴望。可是懷瓊仍舊不想放過他們,怕他們趁自已放鬆耍陰招對付自已,或者轉頭通報給其他同黨,到時候就麻煩了。更何況,他說他們沒作過惡,就能證明真沒作過惡?和那樣奴役同胞、奪財貪色、不忠不義的傢伙手下做事,本身就難洗清罪狀。

“就算我放過你們,你們覺得這裡的山大王會留你們活命?乾脆給你們一個罪狀,死這裡還是種解脫,不用活得辛苦。”

灰狼幾乎是絕望了,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什麼噎住他的咽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往常的日子裡,他想過很多和兄弟戰死的畫面,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也罷,或許這就是夙命,從父母遇害,兄弟逃難到被山大王俘獲,為求活命而甘願做事的那天起,就註定是這樣悲慘的結局。說的是啊,整天過著不人不鬼的苦日子,還不如死掉,也是種解脫。

“再會,好兄弟。但求來生安康。”灰狼閉上雙眼,用殘存的意識想出這句話,而後沉沉昏死過去。

懷瓊終究是沒忍心下手捅死他們。他們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自已何必又以死相逼呢,自已要斬殺的目標又不是他。雖然自已並不知道剛才那灰狼在想什麼,不過看到他們剛才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禁令他想起徐氏灰狼兄弟們的父親,也是這般為求親人存活,不得不向強權低頭俯身。

懷瓊繼續向前走去,留下倒在地上的一對灰狼。走出幾十步後,他拿出掛在腰間的一個魚袋,放手裡摩挲著、端詳著。

“瑛,琚,叄甫。還有……丘陽兄、逸臣兄。故人已逝,但求陪我生死走一遭。”

又走了許久,才勉強看到前面的茅草大門和後面的屋舍,想必他們就棲息於此。這住處不似山腳村莊,倒還真像處山匪窩。

大門處哨塔上的山貓發現有外人來勢洶洶,連忙敲鑼喊話:“外人侵襲,迎敵,迎敵!”

不出走幾步的工夫,門口就集滿一堆形形色色的拿著武器的獸化人。懷瓊見狀暗自心想,這裡還挺有效率的,除了佔地小些不次其重山先前管理的行運府。領頭的一位見來人頓時鄙夷不屑,朝放哨的山貓嘲諷道:“擱那兒大費周章的,我還當是什麼大傢伙,原來是個小狸奴!隨便就收拾了。”

說罷,就提起朴刀向懷瓊劈去。懷瓊敏捷躲過一擊,迅速抽出刀,電光火石之間,眾人甚至還未看清戰鬥過程,就見到領頭人飛了出去,撞在柵欄上倒地不起。眾人目瞪口呆,手腳發抖,舉起武器竟沒有一人敢上前揮砍,面對來人的逼近只能節節後退。

“這裡就沒有能打的嗎?你們可以一起上!”懷瓊嘲諷著,一把收刀入鞘。

其中一位看著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我,我認出來了,這把刀……他是懷瓊君!”

“什,什麼,是那個懷瓊君嗎……”

其中有一人甚至差點嚇破了膽,他們感受來人的威壓下無法呼吸的煎熬。其中一人斗膽大喊:“弟兄們,一起上!他孤身一人又不是神仙,怕他作甚?”

這一聲倒是鼓舞士氣,眾人皆怒吼著衝過去。懷瓊此刻認真起來,拔劍與諸位混戰扭打在一起。可惜這些傢伙互相之間配合的不是很好,又鮮有穿甲的,刺傷割傷彼此的比比皆是。懷瓊施展出許久不用的體術和天然的迅捷反應,與他們交戰竟不落下風。不過這樣鬥下去終究耗費體力,恐怕等遇到那山大王的時候自已就沒力氣鬥了,得速戰速決才行。

片刻後與之纏鬥的諸位倒地的倒地、疲軟的疲軟,都不能繼續作戰。懷瓊獨自喘息著,看著身上割開的幾道小傷口,方才後知後覺,自已多年不打鬥,單挑十幾人還是有些膽大而冒失。

“好,好厲害……”看到懷瓊進出刀槍間還是屹立不倒,還順道砍死三人,有幾位腿已經嚇軟了。他們實在沒想到一位黃狸郎居然可以有這麼強的戰鬥能力,實屬令人驚歎。

“帶我去見你們的大王,不想死在這裡的話!”懷瓊充滿憤怒地向他們嘶吼。

“我帶,我帶……好漢饒命,別殺我……”已經有人嚇得跪地求饒,就差磕響頭了。

聽到有人帶路,懷瓊自然是很高興的。不過下一秒,一把刀自後背貫穿了跪地求饒者的胸膛,那人神情呆滯地倒下,沒了生息。抬頭一看,是另一個人捅死了他。那人看著地上的屍體痛罵:“背叛大王,只有死路一條!”

懷瓊握緊雙拳凝視他。“孽畜,利刃不向敵,卻向友!”說罷踏步向前,剎那間拔刀割斷那人的咽喉。這人發不出聲,捂著脖子跪倒在地,殷紅的鮮血順著指縫流出。在他停止呼吸前,懷瓊似乎發現這人嘴動了動,看唇語,彷彿在說“謝謝你”。

懷瓊毫不在意這個,踢翻這具擋道的屍體,指著那個率先認出他是懷瓊君、依舊在腿軟的獸人說:“你,給我帶路。”

“好好,只求懷瓊君別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