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遠徵最先發現聆音不見了人影,便尋了出去。

宮尚角還在沉思著一些事情,等他回過神來,這裡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便也向宮喚羽告辭:“少主現在需要靜養,我便不打擾了。”

宮喚羽卻說:“如今子羽已經是執刃,也不必再叫我少主了。宮門交到子羽手裡,也算不負父親所願,我也放心。”

宮尚角雖然很想說,你放心得太早了,但他還是把話嚥了下去,轉身離開。

而宮喚羽看著他的背影,目光陰沉晦暗。宮門這一輩的子弟中,心計最深,疑心最重的就是宮尚角,連他也不能確定已經騙過了他。

現在霧姬已死,沒有人知道他做下的事,但不意味著他從此高枕無憂了。因為那天,他殺霧姬的時候,不慎被宮紫商看到了。

雖然那時他黑衣蒙面,但也不能確保宮紫商不會認出他來。留著她,終究是個隱患。

所以,只能對不起了!

他絕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他的計劃,這些年,仇恨沒有一天不在折磨著他,所以,他一定要啟動無量流火,將無鋒一舉殲滅!

——

宮遠徵找了一路,才在綠柳池邊,看到一個身影背對他而站。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不用猜也知道是誰,聆音回頭看去。

“你來找我了?”

宮遠徵看到她眼睛和鼻尖都有些紅,他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她的頭,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還不是我猜到,某個人肯定溜出去偷偷抹眼淚了。”

“這不,還杵在這悶悶不樂呢。”

“沒有的事兒。”

聆音被逗樂了,笑了一下,但很快嘴角又耷拉下去。

宮遠徵知道,雖然聆音看起來對什麼事都是淡淡的,不太上心的樣子,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就像天上淺淡的雲,飄忽不定,讓人難以看透。

但其實她最是重感情。對僅僅養了一年的貓都能念念不忘,更別說與她相處了十餘年的人。

宮遠徵為了讓她放鬆心情,便提議繞著池邊散幾圈再回去,現在春光正好,還能順便賞賞景。聆音同意了,於是他們邊散步邊閒聊。

“尚角哥第一次與我說,他懷疑霧姬夫人就是無名的時候,我是半信半疑的。信的是尚角哥的推測不無道理,疑的是為什麼霧姬夫人在宮門待了幾十年都沒有動過手,偏偏在這個時候殺人?”

宮遠徵問:“所以你覺得她不是無名?”

聆音否認道,“相反,我覺得她就是無名。但,人卻不一定是她殺的。”

“你想想,按照宮喚羽所說,他被霧姬夫人鎖在祠堂,那是誰襲擊了她?後山重地可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如果是其他的細作,怎麼會對自己的同夥下手,如果是宮門的人,更不會平白無故地襲擊老執刃的夫人。”

“而且,她囚禁了宮喚羽這麼久都沒有被人發現,能逃過這麼多雙眼睛,證明她行事非常隱秘,不應該輕易暴露。”

宮遠徵贊同道:“沒錯,死而復生本就反常,宮喚羽絕對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得多加提防。”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聆音點頭,“不管他想要做什麼,多個心眼總是沒錯的。”

“只是,宮門現在危機四伏,我卻不能幫你們什麼,想來真是覺得慚愧。”

她受了宮門這麼大的恩,卻沒有回報過什麼,實在有愧。

初來宮門時她也想過跟宮尚角他們一起練武,奈何她沒有武功底子,又才大病初癒,不宜劇烈運動,宮尚角沒有同意。

於是她便一門心思鑽研蠱術,不僅為了傳承家族所學,更是想要有個保命的手段。經過了那件事,她已經深刻認識到,性命,只有握在自己手裡才安心。

人一旦產生了依附別人的想法,就會喪失自我,那意味著萬劫不復。

成長為大樹的過程固然艱辛,但也好過仰人鼻息。

所以,天底下的女子都應該長成一棵樹,她們可以俯下身為花草遮風擋雨,也可以提供讓小鳥棲息的枝椏,但能讓她們仰望的只有高遠的天空,而不是任何人。

思及此處,聆音已經想通了很多,心中不復剛才的煩悶。

而她的話讓宮遠徵思考了很久。他一向不擅長說好聽的話安慰別人,也很難與別人共情,因為天底下值得他費心思的人寥寥無幾。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被聆音溫柔包容的心所撫慰,他心底那顆原本被冰凍的種子已經破土而出,萌生了無限綠意和生機。

哪怕他們都不說話,只要靜靜坐著,無論是聽雨,看花,賞月,還是僅僅坐在一起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又或者漫步在以前的他從不駐足的景色中,這些再平常不過的事,都因為陪在身邊的人不同,而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這話我不贊同。術業有專攻,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已經是了不起了。做人不能太貪心,畢竟像我這樣醫毒雙絕,武藝還不輸的天才可不多。”

聽了宮遠徵自賣自誇的話,聆音噗嗤一聲笑了,“雖然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也用不著這麼誇自己吧?還真是一點不謙虛。”

雖然他說的也是實話,宮遠徵確實是舉世無雙的奇才。

不過正是因為有天才做對比,其他人頂著的壓力才會那麼大,所以宮紫商才不敢鬆懈,只能在夜裡勤學苦練,努力追趕他的腳步。

而宮子羽就更慘了,上有兩位出色的兄長,下有一個拔尖的弟弟,他是兩頭都比不上,就顯得有些平庸了。

恐怕也是覺得自己對宮門來說可有可無,才會變得得過且過,武藝也荒廢了。

宮遠徵一臉傲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只懂得囂張,謙虛是什麼?不認識。”

“而且,你的蠱也很厲害。上次在羽宮,你能那麼快確定我的位置,也是因為蠱蟲吧?”

聆音頓住了腳步,突然有些心虛,她本以為宮遠徵這麼久都沒提起過,已經忘了這件事。

“你都猜到了?”

宮遠徵點點頭,“當時急著處置云為衫,沒往深處想。現在閒下來,稍加思考也就能猜到了。”

聆音做事很穩妥,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對宮子羽說想要在臥室查探。

“那,你不會怪我先斬後奏吧?事先宣告,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我可沒有窺探你行蹤的癖好。”

宮遠徵睨著她,發動毒舌攻擊,“哦,你確定這是先斬後奏嗎?如果不是我問起,你肯定會覺得自己矇混過關了,根本就沒打算告訴我吧?”

聆音訕笑一下,“我這不也是忙忘了嗎?而且事情過去太久了,要不是那次碰上特殊情況,我自己都快不記得這件事了。”

宮遠徵輕哼一聲,轉移視線,從柳樹上薅了幾片葉子把玩,“若是以前的我,肯定會不高興,要向你問罪的,但要是現在的我,就另當別論了。”

聆音心念一動,暗含期待地問:“怎麼個另當別論法?現在有什麼不同嗎?”

“現在我反而會覺得安心。”

心裡有一種安全感,以後無論他身處何方,聆音都能感知到他,第一時間到他的身邊。這是獨屬於他們之間的聯結。

乍一聽到這句話,聆音心想,一定是今天的春風太暖了,把她的心都吹得融化了。

“宮遠徵,你這話說的很容易讓人誤會。”

聆音突然湊近他,宮遠徵有一個習慣,就是和她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低下頭,所以只到他肩膀的她,不用踮腳也能輕鬆地跟他對視。

兩個人的鼻尖都要捱到一起了,溫熱的呼吸掃在他臉上,宮遠徵的瞳孔微顫,耳根唰的變得通紅。

四目相對,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緩慢了。

瑪瑙一樣清澈剔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勾起了他心裡隱秘的慾望。好想親吻它,更想住進這雙眼睛,讓她永遠只能注視著他一個人。

此刻,身邊有暖風拂過,有柳條隨風擺動,有鳥雀的清脆鳴叫,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耳邊是越來越強烈,慌亂,辨不清是來自誰的心跳聲。

宮遠徵猛地回過神,制止自己奇怪的想法,但還是慌張地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了。

他欲蓋彌彰地單手捂住她的眼睛。

視線突然變得一片黑暗,聆音卻還沒有停止逗弄他的心思,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徵公子,你的心亂了。”

“你!”

此話一出,宮遠徵彷彿被燙到了一般鬆開了手。

眼前重新明亮起來,聆音見他被自己逗得面紅耳赤,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由志得意滿,活像打了勝仗,臉上也帶了盈盈笑意。

她自認有玲瓏心思,自然能察覺自己對宮遠徵的感情變化,而現在,也看明白了他的心意。

有時候,很多話不用說出口,眼睛會回答。那些下意識追尋,帶著熱烈情意,又忍不住閃躲的眼神,就是答案。

其實,在宮遠徵說想要了解她的時候,她就應該明白了。

但是現在也不晚。

而她,可能早在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中,就已經心動而不自知了。仔細想想,對他無數次地心軟,想要保護他,撫平他的悲傷,讓他的背影不再孤單。

這些,又怎麼不算是愛呢?

聆音牽起他的手,宮遠徵雖然心裡還有些惱,但也沒有拒絕。

“好了,步也散完了,我的心情也好多了,我們回家吧。”

她說的,是回家,不是回徵宮。

是很少從聆音的嘴裡說出來的兩個字。

走在半路,宮遠徵突然沒頭沒腦地辯解了一句:“不是誤會。”

聆音卻聽懂了,“我知道。”

宮遠徵又補充了一句:“你心裡怎麼想,我就怎麼想。”

“我也知道。”

聽到她的回答,宮遠徵眼裡突然煥發光彩,心裡頓時鬆快了,煩悶一掃而空,緊緊回握住她的手。

人生的經歷一環扣一環,霧姬夫人,終是讓聆音明白了,生命脆弱又短暫,所以要在有限的時間裡,緊緊抓住重要之人的手,不留任何遺憾。

珍視的東西,要留得久一些,珍愛的人,更要長長久久地留在身邊。

回家的路上,聆音罕見地話多了起來,碎碎念個不停。

“我種在徵宮庭院的那棵青梅樹,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長得很好。初夏就能開花了,到了秋天,肯定會結滿青梅果子。”

“到時候,我們摘下來釀青梅酒好不好?”

“都聽你的。”

“可惜哥不能吃酸,怕是沒有口福了。”

“那就把一些做成青梅糕,多加糖!”

未來的日子,一定是熠熠生輝,風和日麗。

與此同時,宮門外的集市上人流不息,充斥著各種叫賣聲,食肆裡升起裊裊炊煙,很快香氣四溢,煙火氣十足。

小女孩捧著書,坐在屋門口,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讀著一首詩。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