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喻在廚房一陣叮鈴哐啷,季霄和陳銘在玻璃門外的餐桌上,像兩隻嗷嗷待哺的小羊。
旁邊蒸到一半的米飯香噴噴的。
陳銘大概是餓著了,畢竟三人早上起得晚,都沒吃。
這會望眼欲穿地瞧著那邊廚房。
“還得是我喻哥啊,這幾天吃外賣吃的我都快吐了。”
季霄:“……”說的好像他招待不周一樣。
“哎說起來老季,你爸媽跟你說了嗎?”陳銘突然問他。
“說什麼?”
“今年在溧水山莊過年啊。”陳銘把山莊圖片給他看。
季霄點頭,“嗯,前兩天發訊息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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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他們兩家的年都是一塊過的。
有時候在季家老宅,有時候在陳家老宅,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像今年一樣出去找個地方,就當度假。
因為是雙方爺爺奶奶組的,所以叔叔伯伯自然都會一起去,再往下一輩的表哥弟堂姐妹也都一起。
一拖二,二拖三,最後的隊伍倒也蠻浩浩蕩蕩,熱鬧的很。
盧喻把做好的菜端出來,飯也差不多可以吃了。
“在說什麼呢?”他問。
“不是馬上要過年了麼,我跟老季估計過幾天要出門了。”
“嗯,去哪?”
陳銘把手機圖片也給他看。
盧喻看了一眼,“嗷,去過一次,還蠻有意思,年輕化的遊樂設施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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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喻坐下來,給兩小孩盛了飯。
“你們兩家都一起過年的嗎?”閒聊間盧喻問道。
季霄說嗯,然後給他解釋了這個傳統的由來,好像自他記事起,就一直是這樣。
“挺有伴的。”盧喻說。
陳銘夾大雞腿吃,“唔,那可不,我這邊5個兄弟姐妹,他那邊3個,還都差不多是高中大學階段的,都能湊齊兩桌麻將了。”
“天南地北,也難得聚聚,所以大家都還挺期待見面,興趣愛好也差不多,能玩到一塊。”陳銘向來話多。
這倒是實話,季霄也承認。
一年中,身邊最熱鬧的時候,好像確實就是過年那段時間。
那時候爸媽忙著跟大人嘮嗑,無暇管他,他們幾個小孩在一塊可自由,也難得性格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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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霄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又問盧喻,“你過年在哪過啊?”
“小年夜凱哥那邊有個趴,要我們過去幫忙暖暖場。”盧喻說。
那大年夜也是跟凱哥他們一起過嗎?
季霄還沒問,那邊陳銘來興趣了,“什麼趴啊?好玩嗎?我們也來吧!”
盧喻只笑了笑,“凌晨場,你確定你們爸媽能放你們過來?溧水山莊離那裡可不近。”
“辦法都是人想的麼。”陳銘笑嘻嘻地說。
後來話題不知怎麼地又引到了季霄和陳銘身上。
問到以往過年的一些趣事。
陳銘那邊直接滔滔不絕講開了,從開襠褲一直講到高中。
陳銘的故事裡,主角當然大部分都是季霄,季霄偶爾會插進去反駁一下,兩人鬧一會又接著講,講到某個地方了又開始鬧。
盧喻吃飯吃得快,就一直撐著頭聽他們分享,臉上是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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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盧喻就要回去。
季霄其實挺想不通的,就三四天就過年了,居然還要回去幹活,他們導師真是吸血鬼。
他揉了揉季霄的頭,“年後見了,先說好,年後你就沒得歇了。”
“知道。”
盧喻視線挪到陳銘臉上,也揉了揉他的頭,“你也一樣,小綠茶年後見。”
陳銘咯咯笑,“喻哥你這麼雨露均霑,老季會吃醋的。”
季霄瞥他一眼,“還吃不到你頭上。”
盧喻笑笑也沒多說什麼,又道了聲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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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銘站那發了會呆,嘆了口氣,“哎……有種搶不過的悵然若失感。”
“又哪來的人生感慨?”
“你看,他對我都這麼好。”陳銘說。
“聽起來有點中央空調渣男屬性。”季霄說。
“nonono”陳銘搖頭,“不是中央空調,是愛屋及烏,他對我好是基於你的,我就問,我倆關係好一點你是不是輕鬆點?”
季霄想了想,是。
“他以前對我是這態度嗎?”
好像不是。
“是不是跟你的關係轉正後才對我好起來的?”
好像是。
“你看他是不是把你摸的透透的?”
……是。
“這還不吃的死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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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節季霄過得尤其充實。
小除夕爬了一天的山,晚上8點直接累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大年夜,爬起來又逛了半天當地的廟會,包了一下午餃子粽子,晚上年夜飯吃完,大人總算玩去了。
大姑小姑們直接麻將開打,左邊雙扣開了一桌,右邊花牌又開了一桌。
他們幾個小孩就窩在沙發上。
陳銘躺在他腿上,他靠在另一個表哥手臂上,幾個人四仰八叉地亂躺一通,在那打王者。
“老季過來過來,蹲他一波。”
“干擾干擾,表哥給個干擾。”
“別別別,等下我,還沒活”
“我靠這老夫子真肉。”
“點塔點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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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軟,暖氣足,桌上都是吃的,到處貼著紅色倒福,電視放著春晚但沒人看,大人區鬧哄哄,小孩區也不遑多讓,因在山間,外邊是噼裡啪啦的煙花。
偶爾回神,季霄彷彿看見了煙火氣的具象。
他往回縮回了沙發,懶洋洋地享受著這一刻的舒適安寧。
直到盧喻的電話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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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霄心微微一顫。
盧喻很少給他打電話,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兩人一般都微信聊天。
他起身,走到屋外,那天剛好月光也皎潔,風一吹還怪冷。
“哥?”
“新年快樂啊,乖寶寶。”對面說,聲線一如既往的慵懶。
季霄一噎,還以為啥事,原來是送祝福,但一想又覺得正常,過年不送祝福還送什麼?
季霄笑了笑,“我還以為啥事。”
“畢竟第一個春節,不像某人,直接就地消失毫無音訊。”
季霄不服,“他們行程排可滿了,我每天回家就累死了。”
季霄又想了想,“你不是也一條訊息沒發,還說我。”
對面似乎輕笑了一聲,並未就這個問題深究下去,
“溧水山莊好玩嗎?”
“唔,就那樣。”季霄攀著欄杆,一下一下拔著旁邊的塑膠草。
“左邊東白山上風景還可以的。”
“唔,昨天剛爬了,一天,累死了,上面有霧凇,是還挺好看。”季霄腳邊已經堆積了些塑膠草,他沒察覺,“你在幹嘛?”
“吃飯啊。”盧喻說。
嗷,年夜飯,跟凱哥他們一塊,但感覺電話裡又挺安靜,他也沒多想。
“你年夜飯吃了嗎?”盧喻又反問他。
“唔。”
“吃了什麼啊?”
季霄就一樣一樣回憶給他聽,他說完又問盧喻吃什麼。
季霄雖覺得他們兩對話很無聊,但就是這麼說廢話心裡也滿滿當當,好像能一直這麼扯東扯西地聊下去,並不想掛電話。
盧喻停了停,然後也給他報了些菜名,“大閘蟹、油燜蝦、紅燒豬蹄……”
“跟報選單一樣怎麼?”季霄笑他。
“跟你一樣啊?吃的什麼都說不清楚?”
“……”就是嘴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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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些別的,直到季霄覺得冷了。
兩人才告了別,準備掛電話。
也才發現那棵塑膠草給他薅禿了。
他心虛地把那些“屍體”往花盆底下踢了踢。
電話對面恰好響起了敲鐘聲。
季霄詫異,“凱哥那邊也有大鐘嗎?”
他租的那個房子附近有大鐘他倒是知道,每逢整點都會敲鐘,很響。
盧喻囫圇著答了,“嗯,有,快進去吧,別凍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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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霄進了屋內,熱浪撲面而來,他這才回血,搓搓手掌縮回到沙發裡。
捧著手機又開始打王者。
因為他們已經開了一把,他就搞了把娛樂模式。
期間隨口問了句,“清遠街區那邊也有大鐘嗎?”
陳銘一心能好幾用,“嗯?沒有吧,S市不就你那邊有嗎?”
季霄手頓了頓。
等陳銘反應過來的時候,季霄已經外套都穿好了。
“我出去下。”
“大晚上的去哪啊?”有人問他。
抬頭的時候季霄已經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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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嶺又是大年夜,打了半天的車才打到。
“師傅,同光公館301號。”
“好嘞。”
司機師傅很健談,一路上都跟季霄嘮著,季霄心思不在這,但每一句也都會答。
“你運氣好哦,這個時間點還能打到車。”
“師傅辛苦了,大過年的還要出來跑滴滴嗎?”季霄說。
“害,想著能掙一點是一點,不過我也是最後一單了,待會就回去吃年夜飯咯。”師傅說。
季霄客氣地附和。
師傅又說, “這年夜飯啊,還是得回家吃,畢竟一年一頓呢,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回家和家人吃的。”
季霄的心驀然又顫了顫。
他瞧著窗外,只希望車開快一點,再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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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遠了,實在太遠了,一路上經過山下的村子,郊區,鬧市。
其樂融融的守歲農戶,沿途錦簇的燈籠群,不夜城的喧囂春晚,落地窗前觥籌交錯的年夜飯,濱江旁無數一家三口、四口、五口,高樓上的輪播的“新年快樂”……
紛雜的熱鬧的春節碎片,在他眼前一幕幕閃過。
季霄摁著電梯上樓,隔壁鄰居正在貼春聯,小朋友甜甜地喊了聲“新年好。”
卻見這哥哥用比哭還難看的笑,回了她一句“新年快樂”。
季霄摁了指紋鎖,“彭——”地一下開了門。
窗戶正對著遊樂園,碩大的藍色煙火恰好炸到最大。
餘暉落了一些在眼前人的側顏上。
易逝,孤寂,又絢爛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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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人似乎剛站起來,看著突然出現的他,臉上有些詫異。
季霄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餐桌。
大瓷碗,飄著棕黑色的湯,浮著四個餃子,還有一個咬了一半,連紫菜蔥花都沒有。
“你……”季霄才一出口,喉頭就被哽住。
在此之前,盧喻從未見過自責、愧疚、委屈、心疼萬般情緒,會在一張臉上同時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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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跟我說?”季霄說。
“說什麼啊?怎麼突然回來了?”盧喻難得也有些失色,但他很快就掩蓋了過去,變成了平日輕慢的模樣。
說你沒在凱哥那裡吃飯,說你年夜飯只有一頓餃子,說你沒有人一起過年,說你……
“為什麼來這邊?”季霄問他。
盧喻挑了挑眉,“你不在我還不能來了是吧?”
季霄關了門,朝他走近,“為什麼給我打電話?”
“說新年快樂啊。”
“哥——”
盧喻難得閉了嘴。
季霄朝他走得更近,抬頭盯著他,寸步不讓。
“剛才,為什麼給我打電話?”他又問了一遍。
盧喻垂眸也看了他許久,久到外邊的煙花都放了兩輪,
最後輕嘆了聲,像是投降認輸,
“因為想你了。”
在萬家燈火都在書寫著團圓的時候,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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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霄再忍不住,傾身上前抱住了他。
牢牢環著他的腰,緊得盧喻都有些疼。
視線越過他肩膀,又看到了那碗餃子。
見不得,一點見不得。
往左偏了偏頭,把眼睛也埋進盧喻的肩窩裡。
“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可以陪你過年的……我可以陪你吃年夜飯,你為什麼只吃餃子,你不能只吃餃子,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說……”
他早該想到的。
其他時間都沒關係,就是今天白天也沒關係,盧喻有那麼多認識的人,凱哥、雷子、周芒、樂隊的夥伴、師門的師兄弟、還有室友、大學同學、朋友,他總能找到一夥人,以尋歡作樂的方式融進去。
但只有今天晚上不行。
因為不論是凱哥還是雷子,他們都要回家跟家人吃飯。
盧喻不會去打擾,那是屬於別人的團聚。
也許可以去次把,但是兩年、三年、四年呢?
他也不會回肖家,他媽媽已經不在,外公外婆也不在,肖勁禾那邊,他不會去也不歡迎他去。
大學還好,宿舍即便過年了都還能住,以前高中呢,寒假就封校的高中呢?
他一個人去哪裡?
是不是偷偷地跑到媽媽的病房,對著一個一直沉睡的人……
或者是不是溜都溜不進去,一個人蹲在醫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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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季霄千言萬語一句都沒說出,最後全匯到這一個字上。
季霄從沒有體會過心疼的感覺。
疼的都快碎了。
盧喻垂了垂眸,聲音還帶著淺淡的笑意,
“我也不能一直把你霸佔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