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即將到來,不只學生們的心都飛出教室了,教職員們也興奮的討論著計劃中的旅行。

體育館的屋頂被破壞,學校初步研判砸破玻璃的石塊,可能是前段時間的梅雨導致山坡土石崩落,不是人為因素。當初建造這棟體育館的建築師,抄襲了法國得獎的設計圖,用透明天幕強調自然採光,卻沒考慮到建造地點傍著山坡,地質鬆軟,也沒預見到落石可能的危險。

屋頂必須改用堅固材質重做,但是短期內不可能發包施工。若是破洞不趕緊補上,夏天的午後雷陣雨和大風天帶來的損失,更難估計。

智朋陪同總務處的職員,和體育館工程承包商走上看臺,丈量要修補的位置,再做評估。目前只能先暫時補洞,若要加上後續改建的工程,至少要花上一個月。

負責修繕事務的職員長著一張蠟黃多瘤的苦瓜臉,聽了包商的意見,黃臉拉得更長了。送走承包商之後,他忍不住對智朋大吐苦水:

“到時我還得天天來監工,我岳母要開刀,老婆得去醫院照顧她媽,看來要花大錢把小孩送去夏令營了。”

“我朋友暑假會辦青少年運動營隊,有興趣嗎?”

“是喔!大概多少錢?”

“五個全天,大概是一萬二左右,含午餐…”

“一萬二!”苦瓜臉更苦了:“我有三隻好動的猴子,把他們全送去,還要付房貸,我們下個月就不用吃飯了。唉,謝了,我再想辦法。”

目送他微駝的削瘦背影,智朋心裡有些刺痛。前幾天何淑姿也在抱怨,暑假學校只付半薪,為了幫老公還清公司的債務,扣掉必要開銷,她還得去安親班兼職,根本不敢帶孩子出門玩。

若真照老焦計劃,讓靖山女中倒閉,會造成多少人失業和多少家庭的破碎?復仇心切的老焦根本是個恐怖份子,聽不進這些意見。智朋同情他的遭遇,也為靠靖山養家活的同事著急。

如果現在就阻止老焦明天的行動呢?或許救得了其它人,對他已被餅乾預告的命運,卻不能帶來任何改變。

智朋翻來覆去,考慮了一整夜,決定配合老焦演出,抓住自己最後的翻身機會。

星河飯店最大的宴會廳,在方蘋巧手佈置下,大紅地毯和紙燈籠,搭配熱帶水果、貝殼和沙灘陽傘,現場樂隊演奏夏威夷輕音樂,中西混搭的別緻風格,洋溢著不同於一般壽宴的輕快與喜氣。

智朋穿著他僅有的一套黑西裝,銀灰領帶加上合身的剪裁,方蘋直誇他今天特別帥,他卻覺得渾身拘束得不對勁。

“你怎麼一個人來?女朋友呢?”

方蘋的深藍鑲鑽長袍是一片遼闊的海洋,隨著她的行動如波浪起伏,看久了使人暈船。智朋只得把視線集中在她銀月般的臉龐,和散發星星光采的雙眼。

“她很怕生,我就不勉強了。”

“沒關係,將來一定有機會認識。”

她叫住身穿夏威夷衫的侍者,從他的托盤上拿來一杯插著紙傘的雞尾酒,和一碟精緻如玫瑰花苞的小點心。

“試試這個松露鵝肝醬配白酒邁泰,很搭喔!你隨意,十五分鐘後才入席。”

原來這個雞尾酒會只是開胃菜?他在賓客之間搜尋熟面孔,一眼就看到鶴立雞群的餅乾,正被一群珠光寶氣、不時發出火雞咯咯笑的女人包圍著,餅乾察覺到智朋的注視,遠遠朝他舉高酒杯致意,露出獵人盯著垂死獵物的得意微笑。

除了剛進大廳必須透過的金屬檢測門,還有幾個帶槍的保安人員,遠遠站在掃瞄邀請卡和收禮送胸花的櫃檯人員後方。方蘋說要加強的保安,會是那些穿著挺拔西裝、混跡在賓客當中卻不喝酒、眼神特別嚴肅銳利的壯碩男人嗎?還是那些穿夏威夷衫的小夥子?

智朋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和姚晶晶閒聊幾句,又向幾位見過的董事握手寒暄,卻始終沒看到老焦的人影。他不會在第一關就被擋住了吧?

智朋暗自擔心時,前方卻傳來沙啞性感的女人歌聲,眾人扭頭看去,不由得驚喜的叫出聲來。只見紅牆上緩緩開出一道門,裡頭是一座沁涼透藍的水晶宮,挑高的天花板、地板和三面弧形牆上,都盪漾著美麗的水波光影,擺滿百來桌鮮花宴席便展現在紅毯走道兩側。走道盡頭的舞臺上,燈光正打在一位身穿著銀白低胸魚尾禮服,搭著雲朵造型的升降機,冉冉下凡的女神身上。

“天哪!是餘虹!”

“她不是早就隱退,嫁給新加坡富商了嗎?”

“居然能把她請出來!不是花了天價,就是動用私人交情吧?”

“還是那麼豔光四射,我以前超迷她的…”

餘虹在舞臺站定,就輕移蓮步,一邊唱歌一邊走向右側,帶著風情萬種的微笑,伸出戴長手套的玉臂,迎接主角。

“讓我們熱烈歡迎今天的壽星,許昌瀛先生!”

如潮的掌聲中,餘虹把麥克風遞給許董。他今天氣色紅潤,身穿深茶色綢袍,少了從不離身的手杖,看上去又年輕幾歲。

“餘虹小姐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今天有幸和本尊同臺,多年來的生日願望總算實現了。更感謝所有親朋好友齊聚一堂,接下來,就請各位入席就坐,好好享受小女方蘋為大家精心準備的盛宴。”

智朋正納悶,八十桌的客人,要如何迅速找到各自的座位?很快就出現大批穿白襯衫黑背心的男女服務生,走過來親切引導,依來賓入場時被別上的不同款胸花,帶到擺放同一種花朵的桌子,找到自己的名牌依序入座,前後不到十分鐘,就讓所有人坐定。

智朋戴的是紫色桔梗。同桌的一位太太不由得連連驚歎,抓住女服務生問:

“這種帶座方式好特別,還這麼有效率!要分辨出這麼多不同的花真不容易,你們受了多久的訓練?”

服務生神秘的笑笑:“不能說,這是星河飯店的商業機密。”

客人們好奇的檢視各桌的花朵安排,獨自默默觀察細數,或是彼此熱烈討論:到底有幾種花啊?光是玫瑰花就有不同色的六桌。沒有菊花,是老人的忌諱吧?那是非洲蓳,好美的寶石紅。蘭花還有十來個品種呢。這都是許董女兒的安排吧,真有心!這些花是一大筆開銷吧?要是有人對花粉過敏,狂打噴嚏,那可就不妙了,哈哈…

有了令人驚喜的開場做話題,原本陌生的同桌客人自然而然的交談起來。再不擅長交際的人,也因為這堂意外有趣的花卉辨識課,自在卸下拘謹的心防。

服務生撤走桌上的名牌和鮮花,準備上冷盤前菜時,一位紅髮女畫家惋惜的看著智朋身邊的空位。

“簡先生的女朋友沒來,真是太可惜了。”

眼睛真尖!被撤走的名牌寫著“簡智朋女伴”,萬一老焦趕到了,還能坐這個位子嗎?女畫家還在等他回應,他不能不敷衍一下。

“哦,對啊,很可惜,她今天有事不能來。”

老焦究竟會用什麼裝扮,何時登場?老焦沒對他透露過一絲口風,只說他會給訊號。有人拿槍對準許昌瀛,智朋務必要在第一時間飛奔過去,替許董擋子彈。

“不用擔心,我用的是改造手槍和空包彈,這是二手的電影道具,聲光效果都好,沒有殺傷力。你看!”

老焦指著兩米外樹幹上的深褐輪紋當靶,舉起那隻小巧的黑槍瞄準,砰一聲,槍口冒出火光和白煙。智朋過去檢視,輪紋上被颳去一小層樹皮,沒有更大的損傷。

“我練了很久,別擔心,我會朝你的右肩射,沒事的。到時你在衣服裡先藏好這包血漿,趁亂弄破,效果會更逼真。”

“要是有別的仇家也在現場開槍呢?”

“除了我,誰有那個膽子帶槍進去?”

老焦望著發白的天空,笑紋卻像融化的蠟液,一點一滴的往下墜。

“我沒打算全身而退,也不打算置許昌瀛於死地,那太便宜他了。我被保鏢壓制之前,就會大聲指控他殺死我的家人。現在的法院進步多了,不單是為有錢有權的人服務,就算有屍體和再多的證據,為了博得偽善的好名聲,法官也不會隨便判死刑。既然這樣,下半輩子就讓我陪許昌灜玩到底。先幹一票大的,驚動媒體,讓社會大眾注意到我這個小人物。有了話語權,再加上司法攻防,世人就會看清許昌瀛的大筆財富,沾了多少人的血,創辦這所貴族學校,為了賺錢又能建立個人名聲,他殘忍的讓多少家庭付出破碎的代價…”

“但是…”智朋的喉嚨又緊又幹,勉強擠出聲音:“就算我救下許董,學校卻倒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清晨第一絲陽光從山後探出頭來,照得老焦眯起眼。

“怕什麼?靖山集團那麼大,又不會立刻垮臺。一旦你的勇氣和忠心被看見,學校這座小廟,對你來說就是大材小用了。”

老焦的話讓他放心多了,不過就是演一場戲嘛,和走向迪士尼城堡一樣安全輕鬆…但是,真會這麼順利嗎?智朋腦中還有不少問號。

“如果事後調查,發現你的邀請函是從我手中拿到,警察勢必會調查我們過去的關係,方蘋姐之前也對我起過疑心,這麼一來,不就坐實我們兩個是共謀了嗎?

“你忘了我說過的?出賣我!沒有錯,你因為下棋認識我,不久前才發現我和許昌瀛過去的恩怨,從頭到尾都知道我的自殺攻擊計劃,只是基於我們的交情和對學校的責任感,一直左右為難,只好假裝幫助我,打算見招拆招。正因為你事先知道我想殺掉許昌瀛,才會適時出來擋子彈。”

智朋恍然大悟,這就是拼圖的最後一塊,沒有破綻了,他也不需要對其他人說謊。老焦犧牲自由,換來智朋捨身救主的美名,的確是完美的妙計。

但腦中的情景演練是一回事,等到真要上陣,又是這麼近千人的大場合,智朋就緊張得手心冒汗了。上過五道菜,方蘋夫婦陪著許董逐桌敬酒,身後跟著許家子女,和兩個戴耳機穿西裝的魁梧保鏢。

智朋胃裡打的結越來越緊,幾乎食不下咽。老焦到了嗎?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他要怎麼突破那兩個保鏢的包圍,近距離掏槍射擊?原本智朋以為這是個完美計劃,放在當下的現實中,卻顯得天真魯莽。現在阻止老焦做傻事還來得及,但是他人在哪裡?

“這道紅鱘油飯太好吃了…咦?簡先生怎麼不吃?”

被鄰座提醒,智朋趕緊回神解釋:“我有胃食道逆流,不能吃太多。”

他拿起筷子,斯斯文文挾了一塊被分在自己小盤裡的蒸鱸魚,放進嘴裡,卻食不知味。

“壽星來向本桌的嘉賓敬酒。”

服務生過來預作通知,同桌的客人紛紛放下筷子和餐巾,把自己半空的酒杯或飲料斟滿,準備好臉上的笑容,恭候敬酒大隊從鄰桌轉來。

“恭喜許董,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還是許董好福氣,女兒這麼貼心,辦了這麼熱鬧又特別的壽宴…”

客人們七嘴八舌,爭相吸引許董的注意。紅光滿面的老人巡視過每一張臉,舉起小杯,中氣十足的笑道:

“感謝各位抽空捧場,許某敬祝各位身體健康。”

他的眼睛淡淡掃過智朋,似乎沒認出他,就走向下一桌。方蘋搖搖智朋的肩膀:

“女朋友沒來,你可要幫她多吃一份喔!”

“沒問題,今天的菜太好吃了。”

重新落座時,幾位廚師正推著餐車,把新的湯品分送到各桌,智朋無心一瞥,就見到推餐車的廚師之一,正是老焦!即使他身穿繫著黑圍裙的白色制服,把灰髮剪短染黑,戴著廚師帽和黑框眼鏡,修整出樣式時髦的山羊鬍,看上去年輕許多,智朋仍然能一眼認出他。

老焦沈靜的推動餐車,目不斜視。讓負責上菜的年輕服務生把湯盅端走,沉重的推車逐漸變輕。

老焦是怎麼混進廚房的?他把槍藏在推車裡,還是圍裙裡面?

推車逐漸靠近主桌,以許董為首的大隊人馬也往那個方向挪動,眼看就要結束敬酒。許董被層層人牆包圍著。

現在還不是下手的時機,應該快了。

十歲那年,智朋頭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田徑場參賽,帶隊的教練是基督教育幼院的加拿大神父。為了避免他們怯場,神父集合所有選手,做了幾次深呼吸,一起低頭禱告:

“願光榮歸於父,及子及聖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以待永遠,及世之世,阿門。”

智朋不是基督徒,但日後每次出賽前,他必定在心中默唸這段禱文,特別是“起初如何,今日亦然”這兩句話的韻律,比起不痛不癢的“保持平常心”,更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智朋心中默唸這段禱文,眼神緊緊跟隨著老焦的行動。

許董一行人回到主桌坐定時,老焦的推車已經空了,他把空餐車轉個方向,推回廚房。還沒到行動的時刻嗎?智朋彷彿踩空一腳,剛才繃緊的神經一下斷了線。

服務生把舀好的一份佛跳牆送到他面前,他用筷子撥弄碗裡的鳥蛋和魚翅乾貝,驀然想起老焦下棋說過的,“要穿著對方的鞋”。老焦剛才是在現場探清虛實,等待時機嗎?這一手挺冒險的,不抓緊時間行動,隨時都可能被廚房的人識破他是冒牌貨。

但是剛才那樣的陣仗不適合下手,這是老焦的謹慎。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餘虹甜美悠揚的歌聲傳來,她含笑走到許董身邊,挽起他,在聚光燈的伴隨下,一同走上舞臺。

人人都微笑抬頭,看向舞臺:“要切蛋糕了!”

智朋的手機震動了,是老焦傳來的:“去拍照!”

他立刻拿起手機,像其它愛拍照看熱鬧的人一樣,朝著舞臺小跑步,但是他跑得比別人更快。

看到終點線了。廚師打扮的老焦,推著餐車,上頭是插滿蠟燭的大蛋糕,緩緩走向舞臺中央的許昌瀛和餘虹。智朋離他們還有兩米時,老焦忽然向舞臺下撒出一大把五彩紙片,在眾人歡呼的瞬間,智朋什麼都來不及想,就敏捷的躍上舞臺,撲向許董。

轟然衝向腦中的血液,加上透過音響播放的音樂和人們的歡呼聲,智朋沒聽到槍聲,只感覺右肩被猛烈一撞,緊接著是灼熱的撕裂感。他用左手拿出藏好的小血袋,正要擠按在右肩上,卻摸到一股熱流。

扭頭看去,只見老焦咧嘴朝他大笑,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在保鑣衝過來逮捕他之前,扣下了扳機。

砰!這一聲,在智朋耳邊迴盪了很久。老焦倒下去,臉上鮮血直流,那對睜得大大的眼睛,一點一滴失去了光芒。

射入智朋肩部的子彈是真的,老焦的死也是。只有媒體公開報道的內幕是假的。

他住院療傷的時候,看了不少報紙和電視新聞的報道。冒充廚師闖入許昌瀛壽宴開槍的兇手焦某,是中年獨居的水電師傅,沒有家屬,長年患有思覺失調症。

醫院神經內科的就醫記錄上顯示,焦某有多重人格妄想,認定自己有另一個身份。他在行兇前散發的彩色傳單寫著,自己原名蕭天凱,因為不肯出讓靖山校地的土地所有權,許昌瀛縱火燒死他的妻兒,並強迫幾近破產的他賣出土地。他無力用法律解決兩人多年的恩怨,只能改變姓名和身份,藏身在榕華市當水電工,伺機暗殺許昌瀛,以洩心頭之恨。

根據被下藥昏迷,關在廁所長達兩小時的張姓廚師說,焦某曾到他工作的餐廳修理廚房的電路,可能因此偷聽到他臨時被找去支援壽宴的對話。當天宴席進行到一半,他內急去洗手間,突然被捂住口鼻,就不省人事。被人找到時,他全身只穿著內衣褲,真是太丟人了。

這位張姓廚師受訪時,臉上打了馬賽克,聲音也經過變造處理,但是智朋突然想到,他見過這人。老魏在水電行門口賣面時,這個姓張的廚師曾經去幫忙,還和老焦有說有笑,從兩人的互動看來,並不像他對記者說的那麼不熟。

智朋對警察供出一切,包括他和老焦因圍棋結緣,得知老焦和靖山女中的舊日恩怨之後,他更是同情。拗不過老焦半威脅半懇求,智朋替他弄來邀請函,內心卻極度不安。得知老焦準備暗殺許董,智朋不希望搞出人命,卻一直沒看到老焦出現。沒想到老焦竟化妝成廚師,還通知智朋上前去拍照,想記錄自己開槍的神勇畫面。為了阻止悲劇發生,智朋才會在最後一刻衝上臺去,替許董擋下子彈。

依照老焦的囑咐,關於假槍和血漿的事先模擬,智朋絕口不提。

“你膽子還真大。那是改造過的黑槍,體積小,火力卻很強。幸好你的背肌夠厚,只差那麼兩公分,萬一子彈射中你的脊椎,就算不死,也會終身殘廢。”

這件事雖然醫生已經提過,智朋還是又氣又怕:老焦竟然假戲真做?負責做筆錄的刑警同情的端詳他。

“你知道他的槍裡裝了幾顆子彈?”

“裝滿的?”

“只有兩顆。”

“兩顆?”

刑警神情凝重的點頭:“他是想拖你陪他去死,順便上新聞吧。現在想出名的神經病太多了。”

“所以老焦不是真的蕭天凱?不會吧,我一直相信他是,才會答應幫他!”智朋氣憤的喊:“他也太會演戲了!”

“其實也不算演戲。很多有妄想症的瘋子,連自己都騙。”

智朋附和刑警的推論,心裡卻很明白,警方得到的背景資訊也是假的。

警察來問話的前一天,方蘋就帶著花束營養品和鱸魚湯來看他了。她沒睡好,長髮胡亂紮起,臉色蒼白憔悴,眼圈發紅,喉嚨不時發出不受控的刺耳怪聲,分不清是哭還是笑,像剛坐過雲霄飛車的人,還無法從高度緊張的激動平復下來。

“花那麼多心血準備的宴會,全被你搞砸了!”她的語氣憤怒,臉上卻浮著奇異的微笑:“要不是爸爸叫我來看你,我才不想來。沒想到你真的和那個兇手是同夥,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真的很對不起,蘋姐。他威脅我如果不配合,敢去洩密,就先殺了我。記得嗎?我暗示過你,要增加維安人員。”

“你不該把邀請卡給他,還騙我說要帶女朋友來!”

“抱歉。我以為只要他身上帶著槍,就沒有辦法順利透過安檢…那把槍,他究竟是怎麼帶進飯店的?”

方蘋的表情像不小心吞進一根魚刺,遲疑半天,才心虛的開口。

“飯店的監視影片,他前一天出現過,就在那個廚師被發現的洗手間附近…”

智朋已經猜出她接下來要說的,卻忍耐著沒接話,保持困惑的表情。

“看來他事先把槍藏在那裡。”方蘋收回觀察他的目光,長嘆口氣:“是我疏忽了,我應該把整間飯店仔細檢查一遍。”

“這不是你的錯,蘋姐。”

“不,我明知道蕭天凱回來了,卻還…”方蘋突然閉嘴,倉促一笑:“唉呀!那人姓焦不姓蕭,我在說什麼?算了,當我沒說。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想掩飾什麼?智朋心上一動,卻沒多問。方蘋吃力的扶著床欄站起來。

“想吃什麼,你就跟王秘書說吧…噢,對了!餅乾要我跟你說一聲,七月的體育教師選拔取消了。”

“取消?是延期嗎?”

“不,他說是董事會喊停的,體育不是學校的重點,既然去年已經辦過選拔了,今年就不用再來一次,免得浪費人力和成本。”

智朋的胸口突突跳:這是許董下的指示嗎?等等,不辦理公開選拔,未必表示他就能直接成為正式教師,餅乾如果要內定大衛來取代他,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方蘋還在生他的氣,不好多問。

等刑警來問話時,智朋的情緒已經安定多了。他把老焦和方蘋說過的話,在腦海中重新排列組合,這才一點一滴清醒過來:許家父女表明態度了,只要確保兇手“姓焦不姓蕭”,他們就不會再追究智朋的錯誤。

老焦的就醫記錄和醫生的證詞是從哪來的?智朋不想知道,反正死人已經無法替自己說話。只要證據不足,誰也無法證明老焦和蕭天凱是同一個人…除了認識他的人以外。

既然兇手已經自殺,“真相”也大白了,這起轟動一時的槍擊案,很快就失去話題性,被名人鬧婚變的新聞蓋過,消失在社會大眾的記憶裡。

醫生說智朋的身體狀況不錯,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老魏和金素瑛一起來探望他,從兩人的眼神和肢體互動不難看出,他們的關係已經超越工作夥伴了。

中年男人的嘮叨病發作,老魏不停責怪智朋糊塗,要是早點和他商量,也不至於被老焦牽扯進這樁麻煩事。

但是智朋最關心的,還是老焦的後事如何處理。

“唉,別說了。老焦沒有親人,警察只好到處打聽平常和他有點交情的人,看有沒有人願意出面領回遺體。但是他平日那些棋友和同行,都躲得遠遠的,跟你房東劉老三一樣,誰也不想惹上麻煩。”

素瑛調侃老魏:“對了,只有你最憨!”

“不,是我欠他的。他幫過我好幾次大忙,我一直沒機會報答,沒想到…最後,竟然要用這種方式…”

他接下素瑛遞來的手帕,嗚咽得像個孩子。

“去太平間認領時,我差點認不出他…半個腦袋,他…”

素瑛按住他的肩膀。

“別說了,簡老師還是病人呢!”

“噯,說的也是…”老魏趕緊收拾眼淚鼻涕,難為情的看看智朋。“總之,你別想太多。這老小子事前已做好計劃,早就把他的店和房子都賣了,還給如楓寄了一封信,把錢全都留給她做將來的學費。我不收,還能退還給誰?我們父女好好送他走了,你別擔心。”

“如楓…還好嗎?”

“這孩子很堅強,收到信之後,她把自己關進房裡哭了好久。今天還是打起精神,去學校參加期末考了。”

這就是老焦的復仇?雷聲大雨點小,簡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除了讓許昌瀛的八十大壽濺血,賓主受到驚嚇之外,靖山集團並沒有因此受到打擊,週末結束之後開市,股價反而微幅上揚。靖山女中的校地疑雲,成了新聞追蹤的焦點,見報率提升學校知名度,校方的招生專線湧來更多詢問電話。

老焦這局棋,是徹徹底底的輸了。

智朋怎麼也想不明白,依照老焦原來的盤算,活著和許昌瀛糾纏到底,就算官司打不贏,至少也不會讓許董的後半輩子太好過。但是老焦印好控訴傳單,又預先處理身後財務,顯然早已做好自殺的準備。這樣豈不是太便宜了許昌瀛?還是他已經活累了,決定放棄?

這個謎底,已經被燒焦,跟著老焦進骨灰罈了。

在羅傑的陪同下,智朋才剛出院回家不久,秦秘書和人事主任就帶著水果籃和補品來拜訪,說全校同事都很關心,希望他能早日回校。

“簡老師氣色不錯啊,恢復得真快。”

“年輕力壯就是本錢,要是別人吃了這顆子彈,早就沒命了。”

這是真心稱讚,還是為了緩和氣氛的玩笑話?智朋陪笑敷衍著,秦秘書拿出一個大信封袋時,他差點停止呼吸。

“看來簡老師挨這一槍,值得了。”秦秘書從袋裡拿出一張鑲印有校徽的燙金聘書,笑嘻嘻的道賀:“歡迎你正式加入靖山大家庭。”

智朋接過聘書,有如接下貴重脆弱、隨時都可能摔碎的水晶杯,指尖還微微發抖。

“茲敦聘 簡智朋先生 為本校體育組正式教師,自2020年9月1日起,至2023年8月31日止,為期三年。期滿得優先續聘…”

最末是校長趙炳乾的藍字大印。智朋眼前頓時起霧,費了好大的勁,竭力忍耐,才沒在眾人面前放聲哭出來。好容易捱到客人告辭離開後,他就像被太陽曬乾的毛巾,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水了。沒想到費盡千辛萬苦追求的目標,一旦到手時,喜悅會消失得這麼快。

只有三年?也就是說,只要他失去許董父女的寵信,沒有抓好尺度,不小心得罪餅乾或什麼大人物,隨時都有捲鋪蓋走人的風險。再看信封袋裡的薪資計算方式及合約條款,更像走鋼索一樣嚴苛。

他現在終於明白,靖山同事們最初待他的冷漠,熟悉之後警戒試探的神情,宛如害怕骨頭被搶走的野狗氣息,是從何而來了。幾次誤踩叢林陷阱,要不是他機警的跟對貴人,還有老焦當軍師,恐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背後的傷口隱隱作疼,卻像枚勳章,提醒他已經打過光榮的一仗。為了把學期成績及時送到教務處,智朋回校報到銷假。本以為會得到英雄式的熱烈歡迎,但是大家都當他是度假回來,沒人提起他替校董挨子彈的事。就連最嘵舌的何淑姿,和他寒暄時也格外客氣生疏,甚至帶幾分敬畏討好。不用問,智朋也感覺得出來,在她眼中,他不再是隻天真無害的小白兔,卻成了背後有森林之王撐腰的狐狸。

他在校長室外等了半小時,秘書才請他進去。餅乾埋首批閱公文,直到智朋的影子擋住他的光線,才抬頭摘下老花眼鏡,露出最瀟灑的微笑,站起來和他握手,掌心卻是冷的。餅乾指著桌前一張圈椅。

“坐!身體還好吧?”

“託校長的福,我是特別過來,謝謝校長的大禮。”

餅乾揮蒼蠅似的一揚手:“不用謝,這是你拿命換到的。對了,你週末哪天有空,董事長想當面謝謝你,要我邀請你到他府上吃頓便飯。”

想到和許董那頓食不知味的早茶,智朋餘悸猶存,但是時空環境不同,這次是宴請救命恩人,許董應該會和氣多了?

“蘋…校長夫人也會去嗎?”

“不,有些話題,她在場不方便。”餅乾陰深的注視他,眼底有股藏不住的幽怨:“往後我們還要共事至少三年,最好早點開誠佈公,把各自的底線劃清楚。你明白吧?”

當然明白。老頭子向智朋核實過的事,想必找餅乾深談過了。

走出校長室時,智朋臉上洋溢勝利的微笑,下巴抬得更高,步履輕快的踏在每一吋走廊階梯和操場草皮,如同國王行走在自己的領地上。

他沉浸在內心的狂喜中,同時快速思索該用什麼態度面對許董,完全沒聽見背後喊他的聲音。直到一隻手輕碰他的後背,他瞬間變成刺蝟,本能的怒張衝刺:“幹什麼?!”

轉頭一看,魏如楓被嚇得往後跳一步,智朋自覺語氣兇狠,來不及轉成笑臉,只好順勢皺眉,歪著一邊肩膀。

“哦,好痛!”

如楓滿臉問號:“你是右背中槍,怎麼連左邊也會痛?”

智朋發現自己歪錯邊,只好將錯就錯。

“就是啊,現在我都趴著睡,右肩也不敢出力,左肩左背用力多了,反而比傷口還痠痛呢…放暑假了,你怎麼還來學校?”

“學校的自習教室有冷氣,比在家涼快。”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白色小信封:“這是焦伯伯要我交給你的。”

“給我?”

“嗯。我爸跟你說過,我收到焦伯伯寄來的信吧?這封信是附在裡面的。原本我想早點給你,又一直找不到機會,醫院和你家附近都有警察…”

她機靈的環顧四周,確定沒有旁人。

“我沒有偷看喔!先回教室了。”

智朋迅速把信塞進口袋裡,直到走進體育館的器材室鎖好門,才忐忑的把信開啟來。黑墨水的字跡凌亂,似乎寫得很倉促:

“智朋,希望你已經如願。很抱歉騙了你。事隔多年,復仇已失去意義,也換不回我失去的一切。只要能成就你的教師夢,讓如楓安心念書長大,我的死,就值得了。

蕭天凱”

智朋把信讀了三遍,那些黑字跳躍在白紙上,就像各自散落在棋盤上的黑子。為了留下智朋和如楓這兩隻活棋,老焦竟把自己當成棄子!

這局棋,誰才是最後的勝者?

智朋擦乾眼睛,用打火機點燃那封信,讓它在菸灰缸裡明亮的燒著,逐漸黯淡轉黑,最後成為死灰。

老焦的人生戰役結束了。智朋的新局,才正要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