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怪那孩子。一開始我沒想讓她捲進這件事,她初中時去圖書館找資料做報告時,在舊新聞剪報裡看到我的事,她觀察力很強,直覺又準,旁敲側擊問出我的真實身份,我沒法繼續對她說謊。她知道我心裡苦,問她能不能幫忙。”

把如楓送回家之後,智朋開車帶老焦到沒有景色可言的海邊。除了磯石上的幾個海釣客,看不到其他人車。積雲像狂奔的野牛群,海風很大,說出的話一下子就被風攫走。他們在防波堤上繞了一圈,為了聽清楚彼此,依舊坐進面對鉛灰海洋的車裡。

“所以她才決定來考靖山女中?”

老焦點點頭。“你別把我想得那麼老謀深算,很多事都是機緣,沒碰上之前,我也想不出下一步計劃。我希望能忘掉過去,永遠離開這個傷心地,卻做不到。我試過向許昌瀛報復,讓他也嚐到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惜失敗了。”

是方蘋嗎?智朋心裡一動,但這不是現在該問的事。

“你怎麼確定我會乖乖當你的內應?難道你事先調查過我?”

“當然。聽你房東說,你前幾年都是流浪教師,教的又是體育,就知道你一定會把這個代理機會當成跳板,不會輕易放棄。如果你是主科的正式教師,後路很多,我就使不上力了。”

原來在世人眼中,體育老師就是塊雞肋?智朋有氣無力的苦笑。

“所以你認為我註定是條魯蛇?”

“人生成功還是失敗,看的是終點,不是起點。你已經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離終點只剩下一小段路,就看你能不能堅持下去。”

“前面有驚無險的過了幾關,我該感謝你嗎?”

老焦絲毫不介意智朋的話中有刺,坦然道:

“不用謝,我只是借力使力。缺少這些危機磨鍊你的耐性和靈活度,你就只是個聰明善良的好人,註定平庸過完一輩子。”

智朋火了:“是啊!我原本就沒什麼野心,只是個沒出息的笨蛋,就想找個安穩的工作,賺錢養家,結果卻得陪你玩火,把自己搞成無恥的兩面人!”

“別騙自己了。你成天看著學校停車場的名牌車,出入高階餐廳吃美食喝酒,學同事錢滾錢,學生拿的手機比你的還貴。你還會甘心回去當個窮哈哈的流浪教師?要是你不想做,何必每次出了事,就跑來向我討救兵?我只是幫忙挖出你的潛力罷了。”

一下子被他戳中心事,智朋還不想服輸。

“現在頭都洗下去了,還能不剃嗎?”智朋雙手交握在頸後,試圖擺出瀟灑的姿態。“如果你想靠我報復許董,恐怕要失算了。我在靖山不知道還能待多久,七月中要辦正式教師的選拔,餅乾已經找到比我條件更好的競爭對手,準備判我出局了。”

這話果然打中老焦的要害。

“怎麼會?你這張王牌不管用了?”

“餅乾的手腕那麼老練,突然翻臉不認人,我怎麼玩得過他?”

智朋把他和餅乾的對話一五一十轉述給老焦,同時說出他和許董的早餐會情況,餅乾這座靠山,看來是沒法再靠了。老焦很快抓住智朋欲言又止的重點。

“我懂了,你想投靠許昌瀛那個魔鬼,又怕對不起我,沒錯吧?”

“你別誤會了,我只是…”

“你的想法很正常,有機會從小船跳上大船,誰會放棄?難的是時機和方式,更難的是,自己心裡那關過不去。”老焦看智朋的眼光,有從沒見過的冰冷殺意。“總有一天,你會出賣我吧?”

智朋結巴了:“當、當然不會。我才不是那種小人!”

老焦向他湊得很近,臉上細微的疤痕愈顯猙獰,眼神變得更瘋狂。

“這樣吧,你幫個忙,出賣我!讓我和許昌瀛同歸於盡,讓靖山女中名聲掃地,我才對得起死去的老婆和孩子,否則我沒臉去見他們!”

這就是老焦的終極目標?智朋快被老焦全身散發的壓迫感給窒息,卻沒有往後縮的空間,只能膽怯的傻笑。

“冷靜點,焦大哥,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出賣你?”

“沒在跟你開玩笑,這就是我計劃中的最後一步。”

老焦坐回副駕駛座,抬手拿下擋風玻璃上的行車記錄儀,把今天的紀錄影像全部洗掉。

“焦大哥,你在幹嘛?”

老焦沒說話,用眼睛巡視車廂內部上下,同時伸手到處摸索,又爬到後座去翻尋,果然在手套箱和後座扶手下,找出兩顆比麻將牌還小的GPS定位追蹤器和竊聽器。他迅速下了車,爬上海堤,把那兩顆小東西用力扔進海里。等智朋醒悟出老焦的行動,驚呼一聲,已經來不及了。

他質問走回來的老焦:“你幹嘛亂動車上的東西,還扔掉?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你用腦子想一下,這玩意難道是餅乾自己裝的,用來監視他自己?”

“當然不是,”智朋思忖:“難道是…?”

“對了,當然是疑心病重的許方蘋。你們在車上的對話,去過的行程,恐怕早就都被她掌握得清清楚楚。你以為這個女人很單純很好騙?別忘了她是誰的女兒,在什麼樣的環境長大。放心,要是她發現這些竊聽器定位器都被扔了,她第一個要懷疑的物件,肯定不是你。”

智朋打個冷顫:“但是…萬一她聽過我和餅乾的對話,又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那也太可怕了!”

“現在你懂了吧?沒人值得你真心對待,特別是女人。”老焦眯起眼睛,免得風把停車場的細沙吹進去。“要重新贏得他們父女的信任,你只能出賣我。”

“我不懂,你打算怎麼做?”

灰色的雲跑得很快,隱約露出一角藍天,和幾縷金光。

“下個月底,許昌瀛就要滿八十歲了。到時他一定會辦個風光的壽宴,政商名流都會到齊,那就是我和他最後的決戰時刻。你想辦法讓自己受邀,也把我弄進去。在這之前,我們都別再見面,你該幹嘛就幹嘛,假裝我們今天沒見過,也什麼都沒說過,保持正常。到那天之前,我會讓你知道該怎麼做。”

老焦低頭看一下手錶。

“你和餅乾約幾點?時間差不多了,快去,我先走了。”

“這裡公車不多,我送你。”

“沒事,我就想走走路。”

他沒再看智朋一眼,顧自沿著公路走了。智朋有滿心的疑惑,想追上去問個清楚,但是以老焦的牛脾氣,多問也沒用。他開車上路,經過老焦身邊,從後照鏡看見他灰暗獨行的身影,愈遠愈小。

過幾天接到方蘋的電話時,智朋的應對格外謹慎,確定她說話的聲調和平常一樣輕快溫暖,他懸著的心總算放下。閒聊幾句家常,方蘋突然說:

“噢,差點忘了跟你說,以後你週末不必再陪炳幹去打球了,我找到其他人可以接送他。前段時間辛苦你了。”

智朋心一沈:難道大衛提前上工了?還是她從先前的竊聽內容,發覺他不可信任?幸好她看不見他驚慌的臉色,他裝出詫異的語氣:

“喔?校長怎麼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靖山總公司最近聘了一個新助理,還在試用期,我爸想讓他學打高爾夫,就指定由他來接送炳幹。等炳幹回家之後,我再跟他說。”

這就是許董處理“家務事”的方法?智朋鬆了口氣,也好,將來餅乾一定會想念他的好處。

“好喔,我終於有時間去約會了。”

“你有新物件了?”

“呵呵,也不算啦,總要試試看嘛。”

“這樣啊,那我發兩張邀請函給你好了,免得耽誤你約會的時間…”

“什麼邀請函?”

“咦,我還沒跟你說?…哎呀!你看我,真是忙昏頭了,居然忘了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是這樣,六月二十九日是我爸的八十歲生日,我正準備幫他辦個盛大的壽宴。剛才我去和他討論賓客名單,他特別叫我邀請你,我打電話就是要跟你確定那天有空。”

智朋受寵若驚,但這個驚嚇可不小:老焦和許董的心思,怎麼走到一塊了?難不成許董和方蘋提過他們喝早茶的事?

“我?許董為什麼想請我?”

“開除吳校長的那次會議,你讓他印象深刻,覺得你是個很有道德勇氣的年輕人,現在很少見了,所以想多認識你。”

道德勇氣?許董還真幽默。大概在他眼中,幫忙掩護餅乾的行蹤,就算是忠於職守的美德吧?原本他還擔心要如何厚著臉皮讓自己受邀,現在有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當然說好。

“謝謝,許董這麼看得起我,當然非去不可…喔對了,要準備禮物,蘋姐有什麼建議?”

“唉呀!不用不用,他什麼都不缺,你人來就好。要是能帶女朋友來,那就更好了。”

掛上電話,他立刻發訊息給老焦:“已受邀*2。”

老焦已讀,沒有回答。

距離那天還有整整半個月,智朋突然清閒下來,格外不習慣。他把去年的甄試資料拿出來重看,才發現當時自己有多麼天真。在未來工作願景的專案,從前的他洋洋灑灑寫著“推廣運動風氣,鍛練學生的強健體能”之類的八股文章,他皺著眉,把那一整段廢話全刪了,用簡單的幾行大話取代:

“栽培德智體群兼備的優秀學生,期許她們未來走向國際,全力為靖山女中爭光。”

他按下儲存鍵,正準備關機去刷牙時,門鈴響了。又是隔壁的小孩跑來亂按鈴惡作劇吧?都過十一點了,還不去睡覺。他不理會,等那小鬼發現沒反應,自覺無趣,就會乖乖走開。

門鈴再響一次,還不死心?他深吸口氣,走到門後,準備出其不意的開啟門,把那小鬼嚇得屁滾尿流:一、二、三!他獰笑著,突然把門一拉,自己卻迎面被打了一拳,痛得他眼冒金星。一個女人驚慌的叫出來:

“哎呀,抱歉!我以為門鈴壞了,正想敲門。你還好嗎?真不好意思…”

“沒事。”

眼睛的疼痛感逐漸消退,他把手放下,眼前是金素瑛憂慮的白皙臉孔,她對著他深深鞠躬,送上一袋食物。

“這是我剛燉好的仙草雞湯,特別適合夏天補氣,預防中暑。”

智朋躊躇著,沒有伸手去接。

“太客氣了,找我有事嗎?”

素瑛垂下眼:“請你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隔壁的門縫下有光影晃動,有人靠在門後偷聽這邊的動靜嗎?隔牆有耳,他又是個單身男性,這麼晚了還有女人拜訪,萬一傳出去就不好聽了。他接過雞湯放在鞋櫃上,順手拿起鑰匙,趿上拖鞋。

“這裡不方便,到外面去說。”

她默默點頭,跟在他身後兩步下樓,走進對街的超商。智朋拿起一瓶罐裝可樂,問她要不要喝飲料,她搖搖頭。結過帳,他們並肩坐在面對街道的長桌。

“這雞湯,不是老魏請你送來的吧?”

她搖頭,臉色更蒼白了。智朋可不會因為她的一臉無辜和雞湯而心軟。

“吳校長和茱蒂最近還好嗎?”

“我,我不知道…”她下決心進入正題:“吳校長搬走之後,他換了手機號碼,我就沒他們的訊息。”

“喔?你打過電話找他?”

“他還欠我三個月的工錢,我當然要找他。”

“你的工資不是學校發的嗎?聽說還發給你一筆資遣費。”

她從臉頰到脖子暈染的一片淡紅,透出令男人心動的妖媚。她咬住嘴唇。

“那工錢…是他說好的加班費。”

這女人沒有企圖掩飾自己做過的事,帶種。智朋暗暗佩服,心上卻還是有疙瘩。

“以你的條件和手藝,去有錢人家幫傭,去大餐廳應徵都好,為什麼要到老魏那裡當助手?太委屈你了…”

素瑛聽出他話中有話,柳眉微皺。

“當時我媽媽生病,我很需要錢。前陣子她走了,我一個人,開銷不大,還有她留下的房子,賺再多的錢也沒意思。”她昂起下巴:“你覺得女人用本錢討生活,很髒嗎?”

沒想到她這麼直接。“我…你別誤會。”

“我沒誤會。我知道你專程到好味道麵店,就是為了看我。”

原來她深夜上門,另有用意?智朋慌忙解釋:“你別想歪了,我不是那種人!”

素瑛揚臉淺笑,露出小小的梨渦。

“哪種人?為了錢出賣身體,和為了巴結上司,娶他懷別人小孩的女兒,哪種人比較可悲?你能理解我,所以才沒對老魏和如楓說出我的過去吧?”

這女人不簡單,三兩下就戳中他的要害,智朋的銳氣頓時被挫去大半。沒錯,同樣是出賣自我,他有什麼資格批判她?

“我只是想知道,你對老魏有什麼打算?”

“他是個好人,一起工作很愉快,目前這種狀況還不錯。我沒什麼打算。”

“你知道,他對你有意思吧?”

她謙虛的笑笑:“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我只希望在他眼中保持好形象,我不預設未來,更不想傷害他們父女。如果你能替我保守秘密,我會很感激,將來如果有必要,我自己會說。”

她彷彿抖落肩上的重擔,籲口氣站起來。

“我只是來跟你說這些,說完了,我該走了。告辭。”

這是一個懂得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目送她苗條強韌如青柳的背影,智朋突然明白老魏為何心動了。

如果連素瑛這樣的局外人,也能看穿他為了往上爬,不惜出賣自尊的本質,許董和蘋姐難道會看不明白?他們看多了趨炎附勢的小人,早就見怪不怪,懂得如何利用這些人替自己賣命。要想被另眼相看,而不是用完即丟,他得表現出自己的不可取代性。

回到電腦前,他思索許久,最後在求職履歷上的願景說明,增添這麼一段結語:

“願全力貢獻本人專長和所有心力,維護校譽,支援學校永續發展。”

為了把父親的八十壽宴辦得風光盛大,方蘋每個環節都不放過,包含尋找父親失聯的舊識、賓客的座位安排,主桌和舞臺的桌花擺設。她還特地請來一個四重奏室內樂團,一位長笛獨奏家,全程現場演奏音樂。節目的最大亮點,是請來退隱多年的名歌星,也是許董年輕時心儀的女神,向他獻唱生日快樂歌,同時陪他合唱平時最愛的經典歌曲。

“怎麼樣,這樣的節目安排還不錯吧?”

方蘋向智朋徵詢意見,雖然有專業的宴會企劃團隊打點一切,但她力求完美,還是希望聽聽外行人的看法,就怕來賓感到不自在,或覺得太鋪張虛浮。智朋大力稱讚,說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建議,再小心翼翼的切入正題。

“許董那些多年沒聯絡的舊識,你都親自和他們打過電話了?”

“是啊,有三位還沒找到。他們都是我爸的的老同學和舊同事,談到他們青春時的往事,大家都有很多快樂的回憶呢。以前常聽我爸提起這些名字,當時交情都很好,只是後來大家都忙,就沒來往了。要是這些老面孔出現在我爸面前,一定會是很大的驚喜。”

“你確定許董和這些人都沒什麼過節吧?比方曾經是商場或情場上的競爭對手。”

“放心吧,當年追求過我媽的梁伯伯,後來也成了我家的常客。只不過我擔心的是,”方蘋愉快的臉上飄來一絲陰雲:“我同父異母的二哥會從美國回來,我爸之前婚姻失敗,二哥一直不原諒他,兩人每次見面就吵架,我真怕他們當著客人面前起衝突,但又不能不讓他來。”

“你不是安排了另一場家宴嗎?讓他參加那一場就好了。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他飛機延誤,趕不上。”

方蘋臉上的陰霾散去,用尖長的紅指甲戳他一下:“傻瓜!又不是騙小孩,誰會信?不過二哥也不是小孩了,脾氣應該控制得住,我會把他們座位安排遠一點,請二嫂費心,讓他敬酒時別說多餘的話。”

“自家人還好,就怕外人來鬧場。”

這話是老焦教他說的,果真引起方蘋的警覺。

“外人?你聽見什麼風聲了?”

智朋撓著後頸,一臉為難。

“也不算什麼訊息,先前我和代理校長出去吃過幾次飯,在洗手間和的講電話的時候,難免會聽到一些話,在校長面前,他們當然不會說。”

“他們都說了什麼?”

“那些人說許董搶了誰的地盤,什麼人打官司輸給許董,到處放話說要給許董難看。他們可能說得有點誇大,不過蘋姐還是留意一下,保全和安檢工作,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

方蘋感激的拍拍他的手背:“你放心。樹大招風,生意做得越大,自然會有失敗者不服氣,不擇手段來報復,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看她堅決的神情,必定同時想起幾個可能的仇家,也包含蕭天凱嗎?他猜不透老焦的心思,為何先給自己佈下這著險棋?

“對了,你會帶女伴一起來吧?”

“嗯,我儘量。”

壽宴前兩天,智朋依照事先約定,在清晨四點時來到靖山步道登山口。

夏天天亮得早,遠在一百米外,他就看到揹著登山揹包打綁腿的老焦已經坐在路邊,脖子上掛著毛巾,褲管沾著新鮮的草屑和泥巴。只是爬座海拔不到三百米的小鳳山,需要這麼全副武裝嗎?智朋只穿著普通的運動長褲慢跑鞋。

走近時,老焦身上的汗臭混雜著煙火氣,撲鼻而來,智朋看清老焦的雙手和褲子,破了幾道裂口,沾著血跡。他瘦了許多,凹陷的雙眼燃燒著亢奮的火光,全身散發一股接近死亡的危險氣息。智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剋制住從他身邊逃開的衝動。

“你整晚沒睡嗎?怎麼弄成這樣?”

老焦咧嘴一笑,抖擻的踏上步道階梯。

“走吧,我帶你去看好風景。”

他走得很快,似乎很熟悉這條步道,哪裡該跨過腐朽的木棧,哪裡該轉彎,哪裡該避開橫伸的樹幹,他通行無阻,腳步絲毫不曾放慢,智朋很快就被他甩在後方至少十米。偶有錯身而過的健行者打招呼,老焦一概不理會,智朋和他保持距離,點頭回禮,免得引人側目。

蜿蜒向上的山徑似乎沒有盡頭,又要跟上老焦急行軍的速度,智朋體力再好,還沒看到看到峰頂的涼亭,早已經氣喘吁吁,渾身是汗了。

他停下腳步喝口水,繼續往前趕路時,卻已經不見老焦的身影。步道沒有岔路,往前走就是了。忽然步道外的草叢傳來蟲唧般的低喚:

“這裡!”

他左右張望,確定步道上沒有其他人,這才迅速鑽入半人高的草叢,跟著躲在後面的老焦,往雜木林的深處走去,不時被草葉樹枝刮過手腳,怪不得老焦身上有那些新傷口。

鑽出濃密的樹叢,爬上一塊光禿禿的大巖壁,老焦在岩石盡頭坐了下來。這塊大岩石就像船頭甲板一樣,凌空飛出,下方就是兩百米深的斷崖。智朋懼高,不敢走到岩石邊緣,更不敢往下看。

蛋青色的遼闊天空下,榕華市全景就像玩具模型一般,盡收眼底。星河飯店那座龐大醒目的地標,看去只有一顆棒球大小,靜靜睡在灰綠的河畔。

“過來啊,到這邊才能看得清楚。”

智朋勉強挪動兩步,腳下爆出踩碎異物的輕響,往下定睛一看,是燃燒過的沖天炮竹。不只一枝,燒殘的紙屑、竹棍和黑色火藥粉、大小石頭,散落一地。

智朋放低身體,小心翼翼走到老焦身後,才看清他手指的方向,是他腳下不遠處的靖山女中體育館。穹形天幕的強化玻璃上,有塊指甲大小的黑點,就像顆鳥屎一樣不潔。以體育館實際尺寸來估算,那就是個直徑半米大小的破洞。智朋心頭一沉。

“那個洞是你弄的?”

“漂亮吧?”老焦得意的拍拍鼓脹的登山揹包:“我做過好多計算和實驗,彈弓、投石器、火箭炮,總算掌握到正確的角度和重量,找出最有破壞力的組合,搞了一晚上,總算成功了,哈哈!”

“你的目標是許董,何必破壞體育館?”

“這原本是我的地,這棟怪物必須消失…不!不只是體育館,整個靖山女中都必須消失,讓這座山恢復原貌。你知道這所學校的地基,埋了多少人的血淚和屍體嗎,許昌瀛必須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

他瘋了。智朋不敢再往下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底發麻,正想往後挪動腳步,冷不防被老焦一把揪住衣領。

“怎麼?你想退出,還是想去告密?”

智朋背對著山谷,身後沒有屏障,清晨的涼風吹過他衣服下襬露出的腰腹,他嚇得不敢動彈。老焦的握力很大,但智朋足足比他重了十來公斤,只要老焦一失手,他就會像顆小石頭一樣掉下去,撞破體育館的屋頂,重重摔在他每天上課的球場地板上。

“不…我沒有。”

老焦齔牙獰笑,把他拉得更近。

“我看得出你在想什麼!嘴上說想幫我,現在看苗頭不對,只想找機會跳船?好啊。”

老焦忽然一鬆手,智朋重心不穩,慘叫一聲,拼命揮動雙手維持平衡。慌亂中他往前一跳,雙膝跪倒在地,才沒後仰跌倒。

回頭一看,他剛才站的位置,就在巖塊銜接來路的前半部,根本不危險。難道老焦抓住他時,把他轉了方向?看著他驚慌的模樣,老焦早已笑彎了腰,智朋知道自己被戲弄,忍不住飆罵髒話。

“這樣搞我很好玩是嗎?混蛋!神經病!”

他氣呼呼的拉好衣褲,抓起揹包就要走。老焦沒阻攔他,只是安靜的說:

“要是不測試一下你的膽量和臨場反應,我要怎麼放心跟你合作?”

“我膽子小,幫不了你。我退出。”

“那就可惜了,我要你做的事,比剛才安全得多。如果你想報復我剛才對你做的事,等事成之後,你再出賣我,得到他們的信任,不是一舉兩得嗎?這一年的經驗,還沒讓你學會縱觀全域性?唉,看來我白教了。”

“就算我是笨蛋吧,至少我不會耍花招!”

“還想當光明正直的好人?那你走吧。你鬥不過靖山這幫人的。”

走就走,總比被你當工具人好!智朋氣呼呼的走了幾步,又折回來。

“說吧,要我怎麼出賣你?今天這個仇如果不報。我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