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文人墨客好與青樓女子談論古今，傾吐苦悶之事，是以一般的讀書人還會以能結交到青樓中有才華的女子而自傲。
李娘子瞥了一眼雕花窗外的柳枝，樓外流水波光粼粼，斑駁光影投射到屋子裡，她放下手中茶盞，轉頭看著嬤嬤檢查那幾個孩子。
教坊的嬤嬤仔細挑選出來三四個小女孩，不過八九歲的樣子。一個身形肥厚，著褐色葛衣的嬤嬤走上前來，“可別看她年紀小又沒有經過訓練，這個是這幾年裡少見的好苗子，別的不說，光看這樣貌，我猜你那處定是沒有的罷。”
金陵的教坊司隸屬禮部，在這裡養出來的好苗子可以轉手高價賣給民間青樓。因著教坊司的嬤嬤與媚香樓的李娘子來往密切，教坊的嬤嬤自然也知道媚香樓的姑娘資質，這幾個小女孩是她特意帶了來的。
李娘子不由得走近了再端詳那個小姑娘容貌，只見她小小年紀已窺得清秀可人的模樣，一雙如水清澈的眸子靈動俏麗，秀髮盡數盤成雙丫髻，粉嫩的絲帶自結鬟處垂至耳側，身量未長，可是她身上的書卷氣息卻是從骨子裡滲出來一般，目光上移，看到這小姑娘清冷倔強的眼神，不似兩旁的姑娘露著不安或期待......
李娘子銳利的目光一掃，便看出這小姑娘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走上去捏起她的下頷。
眼見得李娘子要看出端倪來了，那嬤嬤立馬瞪住那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的餘光瞥到嬤嬤耷拉下來的嘴角，知道不按她心意做事的後果，便緩和了神色，一雙清亮的眸子眨了一下，很是溫順地與李娘子相對。
“叫什麼名字？”
“回娘子的話，奴婢姓吳，名為清棠。”她笑了一笑，笑靨如花，彷彿把人心都化了。
李娘子原以為她是個沒馴服的，生怕領回媚香樓去會壞事，不想她這樣乖巧懂事，不禁點了點頭。
那嬤嬤趁機湊上來道：“她父親便是上個月在蘇州被處斬的吳習，就是那個東林黨人，我同那邊的人熟，他們見清棠這丫頭長得不錯，才給我送來了。這些犯了事兒的官宦女眷最是老實了，娘子不必擔心。”
再瞧了瞧其他姑娘，李娘子最後決定攜了四個小姑娘上了車。馬車一路顛簸，不出半個時辰便停在媚香樓後門，有侍女將四個小姑娘抱下來，幾人跟著李娘子往院子裡走去。
江南貢院與秦淮舊院不過一江之隔，文紹峰在書院時常見青樓女子與士人夜遊秦淮河，也早已是秦樓楚館的常客。此時一來到媚香樓，見著平日好友，便與人介紹侯方域。
眾人見這侯方域不過十三四歲，卻是一派穩重的作風，只道是要他時常到此處與人交談才好。
侯方域一身玄服，腰間配了金色帶子，莫名與旁人格格不入。他卻不予理睬，直至聽人說起魏黨一事才望過去。
眾人之中有一著藍色錦袍的年輕人道：“若不是東林黨的腐朽老頭，我們何至於爭來爭去的？這事兒鬧得沒個停歇，誰也得不著好。”
又有一人道：“哼！那些沒根的東西懂什麼？”
聽到言語過分的地方，文紹峰不由得往侯方域這邊靠了靠，“朝宗，你在京城待得久，見識多，依你看，魏黨和東林黨人誰才是為了國本。”
侯方域雖不願與眾人爭辯，但是文紹峰待他卻是真心實意的，是以答他：“我只知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現在誰贏誰輸比的不過是誰的計謀高超，能掌控當下局面，並非能代表誰是真心為了朝廷做事。不過，依北狄攻勢，很快便能分辨出誰是為了國本。”
這話似乎還是聽不出來個答案，文紹峰正想著追問一番，卻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打罵聲自後院傳來。眾人在戲臺下不知裡頭髮生了什麼，直到有一兩個客人看到一個老嬤嬤舉著藤條編織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向一個小姑娘時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惜了，這麼好的一張臉蛋，偏生是個倔的，這下可有的苦吃了。”
“可不是，小時不聽話，養大了也就是個白眼狼，打得好!”
“這是新來的吧！怎麼這麼不聽管教？”
聽著他們冷嘲熱諷的言語，侯方域忍不住走過去，不過一丈的距離，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姑娘被人殘酷地抽打，粗壯的藤條將她身上的薄衫抽裂開來，露出新傷舊疤交織的肌膚，真是令人觸目驚心。正當他想離開時，忽聞那小姑娘微弱的聲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氣息極其虛弱，再仔細一看，那小姑娘面容清麗，已是疼得淚流滿面，仍是不肯說一句求情的話，一旁的姑娘們看得驚心膽戰，都覺得這小姑娘很可能就這樣被打死，或是從此被丟到後院做雜活。
“住手!”
那舉鞭子的人聽得不遠處的侯方域開口制止，只當他要多管閒事，可是看著侯方域的氣質非尋常客人能比，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是上等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訕訕住手。
“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侯方域低頭看著她，洞悉她神情變化後，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清明透徹的一雙眸子緩緩往上看去，與侯方域對視，侯方域逆光站著，正好形成大片陰影落在她身上，四周光影斑駁，唯有她臉上被陰影籠罩，不顧臉龐上的淚痕，一字一頓地說道:“等我可以與你平視之時，我再告訴你。”
看著一個弱小的孩子說出這番話時的神情，侯方域不由得一怔。旁邊的老鴇子又是用力一抽，“賤蹄子，敢跟公子這樣說話，真是活膩了！”
“你幹什麼？”侯方域的聲音不怒自威。
“我......她對公子無禮，我是想教訓她......”
侯方域不理會那人，蹲下身來看著這個女孩子的眼睛，“你既不願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便等著。只是這怨憎天地神佛的字句，最好別再說了，世事無常，唯有自渡方是真渡。”
趴在地上的孩子看著他，心裡分不清是感念還是仇恨，只覺得滿腔怒火無處可洩，雙手壓在地上緊緊地握成拳頭。
這女孩子便是方才假裝乖巧的吳清棠，在這媚香樓裡的姑娘中，容顏很是出眾。可是一心要離開這裡，一下來馬車，眼見這處人群熙攘，便向此處衝來，企圖趁亂逃離。
如今滿目人群，鄙夷嘲諷的眼神投到身上，眼看著眾人唇口一張一合，辱罵之詞不絕於耳。她緊緊趴在地面上，將淚水藏在塵土之中，深知將來命運，自此，天地雖大，皆是囚籠。
第二章 碧荷
“李娘子，她究竟是什麼人啊?”文紹峰一副嬉皮笑臉地拉著李娘子往後靠了靠。
“怎麼？文少爺對她感興趣?”李娘子掩嘴笑道。
“那小姑娘這樣好看，你可要好生替那位公子教養著，將來可是要回來看的。”文紹峰說罷，讓一旁的侍從給李娘子送上一隻鼓鼓囊囊的錦袋。
李娘子接過來掂了掂，遠遠地看了一眼侯方域的身影，又聽他道：“以後每隔兩個月我都會將銀兩送來，雖不會親自來看她，但是你可千萬別虧待了她。”
“文少爺這麼憐香惜玉，那我定不能辜負了您的信任。”李娘子稍帶諂媚地用手推了推文紹峰。
又與李娘子閒話幾句，文紹峰才從媚香樓門口擠出來，登上馬車，車伕這才驅車前行。
“怎麼樣了？”
“放心吧！那小姑娘就是一時太倔，方才我見有侍女將她扶起來了。不過生的這樣好看，聽說也是自幼通讀詩書的，將來未必不能名揚秦淮。你若有心幫她，為何不自己去與李娘子說?”
侯方域微微一笑，“不知為何，總感覺這小姑娘不簡單，可能是一身傲骨罷。”
“哼！秦淮邊上的名妓哪一個不是一身傲骨，可她們一旦親近了你，你就知道一切浮於表面的東西都是假的。不過這個小姑娘還太小，看不出來。不過要不是你剛剛幫了她一把，可能她就真的去了洗衣院，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說起來，你這算是她的再生父母。”
文紹峰忽的想起一件事來，“哎！那每兩個月送五十兩過來也是真的嗎？我可不想幫你照顧這個小姑娘。”
“屆時我會安排人來送銀子的。”侯方域閉目靠在車廂，“只要你不將吳清棠之事說出去，我就不告訴伯父你在書院時偷偷跑出來逛媚香樓。”
文紹峰不想他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咬牙“侯方域你……”見他依舊是閉眼不理睬，不由得洩了氣，“行，我給你保密。”
淮水有兩處源頭，一個是北邊是句容河，另一個是南邊是溧水河。兩條河蜿蜒流向金陵，充沛而清澈的水質由東水關穿關入城，經文正橋，過桃葉渡，流經夫子廟前的文德橋，江南貢院毗鄰夫子廟，貢院門前的流水一遍一遍地衝洗著岸邊垂入水中的柳枝條，然後繼續一路穿過武定橋、鎮淮橋，之後折向西北，經水西河奔流長江。
紫檀木梳妝檯上開著五六個小盒子，都是些胭脂水粉，珍珠鏈子，釵子步搖等物，疏影拿起一支簪子，對著銅鏡比對，無一能滿意的，正心煩意亂時，偏巧有人冒冒失失地衝進來，還喊著：“姑娘，姑娘！”
疏影心下一怒，反手將簪子擲過去，那簪子尖銳的一頭劃過那侍女的臉，那侍女登時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手剛一觸碰到被劃過的傷口，眼淚禁不住往下掉。
只聽見疏影刻薄的聲音，惱道：“我有沒有說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能擅自進我的房間。還有，下次再這樣大聲嚷嚷，我便讓人掌你的嘴。”
那侍女聽聞疏影的言語，連哭泣聲都拼命抑制著。這侍女名為翠兒，入府做事已有三月，最近幾日才被調過來當疏影的貼身侍女，免不了有魯莽的時候。可是這疏影不過十二三歲，囂張跋扈的秉性卻是闔府上下無人不知的，翠兒在疏影手裡也吃了不少苦頭。
翠兒委屈道:“奴婢是想來告訴姑娘，方才侯……”
忽聞院子外面來了人，原來是常夫人攜了侍女來，翠兒向常夫人行了禮，又無措地站在原地。
常夫人沿著長廊走過來，早早便看見翠兒立在門口的模樣，知是疏影鬧了脾氣，入門便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疏影身子一扭，不說話，常夫人又無奈道：“你才十三歲便如此烈性子，將來嫁了人，去了別人家還有什麼性子可耍？”
疏影心裡氣急，小眼珠子一轉，正要想著添油加醋地詆譭翠兒一通，這時，又有另一個侍女來報：“夫人，姑娘，侯公子來了，”
聞言，疏影欣喜不已，恨不得飛出去，不想剛一站起來，小腿就撞到桌腿，忽得痛起來。
那侍女見狀，又道：“姑娘別心急，方才侯公子將將入府，還未進垂花門，便遇著了表少爺，表少爺道老爺外出應酬，下晌才能回來，還不如與他去媚香樓坐坐，不然這時入得府來也是無聊乾等著。奴婢要阻攔，表少爺卻道侯公子自幼在京城長大，不懂江南風土人情，這正是個好機會，何況侯公子因侯老爺之事正傷心著，他更應該帶侯公子出去散散心了，奴婢沒法子，只好讓他把侯公子帶走了。不過侯公子臨走之前要奴婢將這份禮帶給夫人，奴婢去了松柏堂才知道夫人來了姑娘這裡。”
說罷，將那隻木盒子呈上來。
那是一隻巴掌大小的雕花紅木盒子，瞧著很是精緻。疏影接過來開啟一看，卻見是一小包茶葉，不懂這茶的疏影轉手將它塞給了常夫人，自己轉身坐下，撐著下巴，對著銅鏡嘆氣。
常夫人細細一看這茶，心裡猜測是雲南大理祥雲雀嘴茶，於是讓人拿回松柏堂。然後走上前去半摟著疏影的肩，眼底無限溺愛，道：“怎麼？見不著人，心急了？”
聽了常夫人的話，疏影原本因氣惱而緋紅的臉龐更紅了，“娘，你可別胡說！”
看著自家閨女害羞的模樣常夫人便明白了，“怕什麼，朝宗這孩子這次本來應該是直接回河南歸德府應試的，還不是因著與你有婚約，心裡有你，這才折道來金陵的。”
想到應試，疏影轉過頭來，擔憂道：“娘，你說朝宗哥哥詩文怎麼樣？應試，能透過嗎？”
“娘哪懂這個？你不如去問問你爹爹！”
母女倆再說了幾句閒話，見那翠兒還在原地捂著臉，常夫人便叫她下去，然後打量了一下另一個來回話的侍女，見她生得端麗，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入府的？是做什麼的？”
那侍女口齒伶俐，答：“奴婢名為碧荷，是三個月前張總管安排進來的。這幾日一直在後院做灑掃的活，方才正要外出幫廚房採買，才遇見侯公子和表少爺。”
“那好，你以後就留在姑娘屋子裡，服侍好姑娘，你這機靈勁兒應該能幫我把這丫頭的脾氣壓一壓。”常夫人笑著吩咐道。
這秉性已定成，哪是一個丫鬟能壓的？
碧荷並沒有顯露太多喜色，福身行禮，答：“是，多謝夫人。”
門外兩隻黃鶯嘰嘰喳喳地從常家庭院的樹枝高飛起來，盤旋在高空中，一路往外飛去，天地遼闊，自由無限，俯瞰城中一條銀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