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琳琳仔細打量著那張圓圓的臉,他眉毛中間的一顆黑痣提醒了她,她猛的想起來,他是電臺裡的同事,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曾經問她:羅曼羅蘭是不是兄妹倆?對了,他也姓羅。她試探地說:“我好像有點想起來了,羅,羅?”
“羅平,對,羅平,你還記得我姓羅,真不錯啊。”羅平很意外。
兩人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感慨起來,時間長著牙齒,把過往嚼碎,經過消化後出來的人和事全都已經面目全非。。
羅平告訴她,自己很多年前就離婚了,兒子一家幾年前去了美國定居,他退休後搬過來和自己的母親同住。
關琳琳感激地跟羅平告別,羅平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兩人留了電話加了微信後,揮手告別,向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羅平走了幾步後停下來,回頭看著關琳琳的背影,陽光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長,她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直到那個背影轉了個彎後消失在視線裡,他這才繼續往前走去。
在他的記憶裡,她留給他的一直只是背影,但是他永遠記得他們在電臺的第一次見面,她在轉身的一剎那,她的笑容伴著陽光一併綻放,那是他的靈魂被擊中的一瞬。
後來沒多久,他參加了她的婚禮,看著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像仙女一樣耀眼,一步一步走向別人,她笑的那樣美,那樣幸福,他跟著眾人一起把手都拍疼了。
後來她有了女兒,他去喝滿月酒,他看著那幸福的一家三口,默默把手中的酒杯舉了又舉。沒過幾年,她就從單位辭了職,他們就再沒見。後來他也結了婚,有了兒子,後來他又聽說他們一家去了香港,他一直以為她過的很幸福,會一直很幸福。
後來聽說她離婚了,後來他自己也離婚了,人生啊,就是這樣兜兜轉轉,過著自己的人生,也過著別人的人生。沒有被命運碾壓過的人,不會明白時間的慈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自從知道她又回到上海後,他經常在這一片轉悠,他知道她經常去哪家超市,去哪家菜市場,早上去哪家公園鍛鍊,晚上去哪條路散步,他就這樣默默地遠遠地看著。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滄桑了往事,蹉跎了年華,依然不變的是她身上那份清新淡雅。他聽說了這些年她身上的事後,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把畫畫了又畫,把字寫了又寫,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回到家的關琳琳疲憊地坐在沙發上,盯著手機上天天的那條轉賬記錄出神,她在心裡默默地問:難道這件事我真的做錯了嗎?收留這個孩子真的是我做錯了嗎?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後面自己要怎麼辦呢?
她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給雅雅,看了看時間又打消了念頭。前同事羅平發了一條朋友圈,她點開內容:不要揹負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節,尊重他人命運,不介入他人因果,渡人先渡己。配圖是一張盛開的蘭花。
她反覆看了幾遍這行文字,發了半天呆,然後在這條朋友圈下面點了個贊。
不一會兒,她收到羅平發來的微信,提醒她明天要記得去換藥。她看著白紗布包紮著的手,用左手打下幾個字:今天謝謝你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關琳琳覺得羅平給自己的感覺跟從前完全不一樣,現在的這個羅平話雖不多,但是寥寥數語卻讓她覺得心頭輕鬆了很多。
她不想把這些事告訴舒雅,在電話裡總說一切都好的不得了,她讓服舒雅沒啥事別回上海來,反正想念了就隨時隨地影片,跟見面也沒啥區別。舒雅沒有多想,她以前還總擔心母親一個人會孤單,但現在覺得有個孩子讓母親忙碌著,陪伴在母親身旁,這樣的日子應該說挺好的,自己也算是少了些牽掛。
關琳琳走去診所換藥,遠遠望見羅平正站在門口,看到她的出現微笑著迎了上來,手裡提著剛買好的菜,她有些意外:“你怎麼在這兒呢?”
羅平笑笑說:“我來買菜,想著你差不多也該來換藥了,就在這兒等等看。你手破了,做飯肯定不方便,等你換完藥,到我家吃飯去。”
關琳琳連忙擺手說:“不了,不了,太麻煩了,我自己可以的。”她最怕麻煩別人。
羅平不放棄地說:“哪裡麻煩了,太見外不是?我昨天回去跟我母親說了遇到你的事,她可高興了,讓我一定要喊你去吃飯,今天一早她沒讓阿姨出門,而是催我出去買菜,你還記得她嗎?”
關琳琳似乎有點兒印象但是又抓不住久遠的記憶,抱歉地面露尷尬,羅平理解的安慰著:“你不記得是難免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小時候她還抱過你呢,說起來我們兩家祖上還曾經是鄰居。”
“是嗎?”關琳琳不禁被勾起了好奇,想到父親,她的心裡陣陣難過。
“你看我都買好菜了,現殺的鴿子回去燉湯,新鮮的大黃魚,我好像記得你愛吃酸菜燒黃魚湯的呢,家裡有阿姨自己醃的酸菜,再燒個糖醋排骨,炒個青菜,一點兒都沒麻煩。你要是不去,我可向我老孃交不了差啊。”
關琳琳被逗笑了,她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酸菜黃魚的啊?”
羅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許是陽光太過熱烈,他白皙的臉上竟然出現了紅暈,他喉結滾動,嚥了咽口水後說:“你不記得了?那個時候在電視臺,我們食堂會燒這道菜,每次你都會點呢。”
關琳琳若有所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換藥也就是幾分鐘的事,關琳琳本來還是不打算去,但是看著羅平提著菜在門口等待的身影,拒絕的話到了嘴邊還是沒忍說住口,算了,去就去吧。她實在一輩子都是個不善於拒絕的人。
看到關琳琳起身,等在門口的羅平拉開玻璃門,她輕聲地道謝。羅平小步走在前面,側著頭說:“我家就在前面不算太遠,我們邊走邊聊。”
他們踩著陽光踏步而行,身邊不時有如他們這般模樣的人路過,也是一人拎菜,兩人同行,瑣碎的話語邊走邊掉落了一地。
兩人往羅平家走去,起初一點也不起眼,先是上了一條長長的坡道,拐了幾個彎,一條不大的弄堂綠樹成蔭,環環繞繞的,但是往深裡走,漸漸就感受到了一種靜謐安恬,紅瓦白牆的小洋樓,面向馬路的街面,有重重疊疊的綠植環繞,大片的三角梅從房頂傾瀉而下,宛如一條火紅明豔的瀑布,肆無忌憚喜氣洋洋的綻放著,熱烈而喧囂。往裡走,晚桂正開的熱烈,香氣縈繞,徘徊不散,讓一顆心都變的舒坦甜蜜了些,關琳琳忍不住閉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羅平出神地望著她,想起郁達夫《遲桂花》裡那一句:“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願我們都是遲桂花。”
羅平介紹說自己住的這幢房子其實是父母的,孩子出國後,他就搬了回來,這裡很有些歷史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幢三層的老式小洋房,房子靜靜地在這個地方佇足很久很久了,似乎也養成了十足老派上海人低調精緻的腔調,你的目光只需要輕輕地投向它,它就會無聲地像你訴說自己的故事,訴說一段百年的歷史,建築本身就是凝結的詩歌,驚豔了時光,也溫柔了歲月。
院子並不大,推門而入後,迎面撞上的是獨屬於這裡的氛圍和情調,彷彿一下子穿越了時空,張愛玲在你耳邊輕聲訴說:“陽光溫熱,歲月靜好,你還不來,我怎敢老去。”
羅母聽到聲音迎了出來,她穿著老式的上海旗袍,一頭銀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這麼大的年紀了腰板依然挺得筆直,她微笑著站在門簷下,等到關琳琳走了過來,牽過她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往裡走,邊走邊在她手上拍著,說:“來了啊?來了就好,快進來坐。”
關琳琳一下子就想到了母親,她瞥到羅母胳膊上的斑點就像樹的紋路,那是時光和閱歷,配著深色的旗袍,好合適的搭配。
羅平推開嵌了麻花玻璃的木門,邊走邊介紹著,這套房子其實重新裝修過,但是門、窗、地板、樓梯這些都是最早時的模樣,裝修的手法儘量保持了原先的風格,採用的多是以舊補舊的手法。關琳琳從進門的玄關踏進去,復古的地磚在腳下延伸,她感覺自己像掉進一部老電影,說不出的浪漫雅緻,令人沉靜又耐人尋味。房屋的層高有三米多,空間感很強,每個開間便顯得寬敞氣派,綠蔭透過拱形的老鋼窗朝裡張望,向著屋內的人點頭致意。 老洋房的裝修是典型的海派風格,淡雅的大地色搭配馥郁的深色木調,平衡了精緻摩登的調性和功能實用性之間的關係,復古的壁爐、壁燈、鋼琴、水晶吊燈,無處不呈現著上海百年老洋房的獨特韻味。每一處的傢俱陳設都極富年代和質感,一切都無處挑剔地恰到好處。
老去總是無法阻止,我們難免會為體力、精力、甚至生命力的逐漸流逝而感到悲傷,當一切只能被動接受的時候,我們只能允許和接受這些嘆息存在。生命是有紋路的,這些紋路的增加就像樹的年輪,是生命對長久歲月的獨有賦予,代表著經驗值的增長,一些東西流失的同時,另一些東西也在逐漸增加,慢慢褪去了自我與苛求,一切如其所願當然最好不過,可事與願違也不抱怨。就像上海灘獨有的那些老洋房,唯有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承載了足夠多的悲歡離合,才能褪去鋼筋水泥的笨拙,那些在時光中隕落的畫面,在它的身上逐漸完美封塵成屬於自己的時光琥珀,煥發出自己獨有的特質,那些顯性的城市性格,那些隱性的歷史象徵。時間一往無前,潮流不斷變幻,老洋房流轉到現在,依然不會被遺忘,它那被時光打磨過的地板在風衣、牛仔褲、球鞋的腳下絲毫沒有違和感。它們曾經被書卷氣、煙火氣、珠光寶氣填滿,它們也一定曾內心風起雲湧過,曾經,它一定也向往過外面的世界,想追隨、模仿、悉心學習那些不斷湧現的新潮流,而現在,老房子只需要靜靜地佇足在那裡,它自己就可以定義潮流。身處在這樣一個不確定的世界,最不需要害怕的就是那些沉浮變化,那些必須直面的風雨,不過是為了讓我們去看清世界,為了讓我們懂得耐心沉澱,去成全一個更好的自己。
關琳琳腦海裡閃過小時候的畫面,奶奶家曾經似乎也是這樣的小洋樓,但是奶奶過世後,他們家就搬走了。那些早已塵封的記憶忽然像重生般在她眼前回旋,她甚至無法確定自己那些記憶的真假,她任憑羅母拉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下,老人家撩起她額前的一縷秀髮,仔細打量後笑著說:“你呀,長得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真好看。”
羅母說:“你們家最早就住在隔壁,你爺爺走的早,你是沒見過,長得又高又帥,他呀,曾經是空軍飛行員呢。後來你奶奶也走了,你們家就搬走了。那時候你才一兩歲。”她抬頭看看兒子羅平,笑了笑繼續說,“平平比你大兩歲,你倆啊玩累了,就睡在一個搖籃裡。”
聽到這話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漲紅了臉,竟然還有這樣的事,人生兜兜轉轉,真是不可說、不能說。
阿姨端來了點心和水果,泡好了茶後轉身又去忙活午飯,三個人坐在沙發前吃著點心,說著老上海的一些往事,時光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擾心的事彷彿都消失了。
羅母靠在沙發上,她讓兒子帶關琳琳再四處看看。
羅平陪著她繞完一樓,又引著她來到二樓,站在二樓的陽臺上,他指著旁邊的房子說,“瞧,那原來就是你家。”
關琳琳望著那氣息相似的老洋房,不禁搖頭嘆息,“可惜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這些老房子真漂亮啊。”羅平點頭附和著,他說:“我在這裡住到二十多歲,總盼著能有天走出這片天地,所以結婚後就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等到真的搬出去了,我卻開始整夜整夜地夢到這裡。在新房子裡,我總是無緣無故地失眠,焦慮,人啊,真是奇怪的動物。後來我又回到了這裡,整個人的狀態又好起來了,飯也香了,覺也香了,心也安了。”他頓了頓繼續說:“你知道嗎?每當我對未來感到迷茫和不確定的時候,我總是喜歡找這些沉默不語的老房子“聊聊”,它們總是告訴我,人啊,不管在什麼時候,只要穩住了心神,趟過去了自有康莊大道。”
兩人參觀完二樓,羅平帶著她在書房落座,書房很大,靠牆是自上而下的書櫃,塞的滿滿當當,寬大的書桌上摞著厚厚的字帖,羅平有些不好意思,說閒來無事,打發打發時間。
牆上掛著的字裝裱的很精緻,寫的是“清歡”兩個字。關琳琳盯著這兩個字看了一會兒,心裡有些五味陳雜,清歡,人間至味是清歡,這是她最愛的一句,她還曾經用“清歡”做自己的筆名。
推開書房的門,外面是一個寬敞的大陽臺,沿著外圍一圈種著各種花草,秋海棠開的正好,花色粉中帶白,被風微微地吹著,風情萬種地搖曳生姿。靠牆放著茶桌,茶桌的一角,散放著幾本書,有一本雜誌是翻開的,那是很老的一本雜誌了,那一頁的作者署名為:清歡。羅平幫關琳琳挪開椅子,等她坐好後自己才坐下,他快速地合上雜誌,不動聲色地疊在幾本書的最下面。兩個人落座,紫砂壺用的久了,發出幽潤靜美的光澤。他在白色的陶壺裡添水,開啟鶯歌燒的開關。很快,茶爐開始咕嚕咕嚕地冒熱氣,兩個人凝神看著白色的霧氣升騰到半空,又倏地散開,在某一個瞬間,具體的,抽象的,都包含在了裡面。
羅平收起紫砂壺,等待水開的時間裡,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套功夫茶茶具。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關琳琳靜靜地坐著。
他先是剪開一泡巖茶,把茶葉倒在茶荷裡,靜靜地放置在右手旁。
水開了,他快速地在蓋碗注入沸水,拿起來懸著手搖晃,而後又把水倒入茶船。
他托起茶荷,告訴關琳琳這是烏龍里的老樅水仙,水仙的口感更受女性歡迎。
開啟蓋碗,水仙滑入碗中,他蓋上蓋子,輕輕地搖了搖。
放下蓋碗,他在兩人的茶杯注入沸水,進行溫杯,隨後用茶鑷將水倒了,他說,溫杯可以保持茶湯的溫度,保證茶湯的口感,更有利於茶湯聚香。
隨後,他取下蓋碗的蓋子,放到關琳琳鼻下,讓她感受經過蓋碗的溫熱醒過之後水仙的香氣,馥郁的茶香撲面而來,讓人開啟了期待。
開始注水,先低點注入,再直線拉高,等到七八分的時候,壓低斷水,猶如書法的提筆與按筆,自然運氣,收放自如。
靜候三十秒,這是茶修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免去心浮氣躁,平心靜氣地等待茶湯出場,必須做到氣定神閒,心神合一。
出湯很關鍵,要像跳水運動員一樣絲滑,他手臂放鬆,用手腕發力,將茶湯自然的傾注落入公道杯中,快倒完時,做了一個回碗的動作,茶湯必須倒盡,否則餘湯久泡,後面的茶湯就會苦澀,整套動作必須做到一氣呵成,絕不能拖泥帶水。
玻璃公道杯裡的湯色清澈黃亮,羅平介紹說有些茶第一道湯是不喝的,但是他的茶來源很乾淨,第一道湯的滋味是最需要好好感受的。
分好茶後,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她感受著茶湯從嘴唇到舌頭再到口腔的層次變化。香氣很清純,滋味則是厚醇的,初始有明顯的青苔味,隨之蘭花香散發出來,淡雅清香純淨,隨後是純純的木質味,口感醇滑綿柔,有微微的苦,苦感化開後是清甜的回韻,口齒留香。周圍的一切安靜祥和,心情沾染了茶香,生活便有了詩意,一茶一杯的世界裡,兩人靜靜地感受著茶道與茶本身。
關琳琳想起父親也是愛喝茶的,他的書房曾經也有這樣一套茶具,但是她和母親卻更愛喝咖啡,所以父親總是一個人自飲自酌,她一度覺得茶是難以入喉的苦澀,到了這個年歲才品出了茶的厚重感,也理解了那句輕煮歲月慢煮茶,一個輕字,一個慢字,有著千般美妙,又暗藏無言禪語。
阿姨站在樓梯口輕喊:“先生,請小姐一起下來吃飯了。”
羅平應了聲:“好。“
兩人遂起身下樓。羅母已經落座,正張羅著阿姨如何擺放菜式。三人落座後,羅母指著中間的一盆花說著:“這秋海棠說嬌貴也真是嬌貴,開了的花展了的葉,輕輕一碰就折損了。可是沒想到,我拿著一截沒根沒葉的莖條,就那樣直直地插在土裡,竟又成了一株新秀,你們來瞧瞧,入秋前我剛插的一捧,如今長成了盆中嬌客,被我座上賓式的搬進了屋裡。”關琳琳細細打量,果然是如羅母所說那般。
阿姨先上了四道冷盤,糟滷毛豆,花雕醉蟹,四喜烤麩,麻油菠菜,碟子很精美,顏色搭配的賞心悅目,讓人一下子有了食慾。羅平事先已經醒一瓶紅酒,透明澄清的棕紅色緩緩流入高腳杯中,散發著誘人的芳香,三人輕輕碰杯,關琳琳品了一口,口感相當細膩,複雜度上佳,使人聯想到香草和蜂蜜。一共上來六道熱菜,四葷兩蔬,兩道湯,一鹹一甜。
席間大家並不過多言語,羅平用公筷給母親夾完菜,再給關琳琳同樣夾一次,兩人每次都輕輕地說聲“謝謝儂”,除了偶爾的碰杯聲,一頓飯吃的酥軟安靜,對於這三位來說這就是生活本身,但是對於不是在這種文化裡成長的男女來說,大概眼前只是矯情做作了。
飯後阿姨泡了一壺菊花茶讓三人過口,微醺地羅母起身準備上樓小憩,她拉著關琳琳的手讓她多待會兒,並且囑咐她以後也要常來,她乖巧地應了,羅母拍著手高興地說:“真是個好孩子。”
他帶她坐在花園,阿姨送來了咖啡和糕點。許是借了酒意,許是陽光燻著人心,兩人的話匣子漸漸開啟,他們聊著彼此的那些過往,雖然嘴裡已經說的雲淡風輕,但是那些曾經在當時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失去”遠比“得到”銘心刻骨,時間回不去,但一同攜手的人,一起看過的風景,還有一起度過的那些歲月,是這個茫茫人世間流動的風雲。兩個人,兩處喧囂,兩處孤獨,兩個人的話語逐漸合而為一,過去不用找回,那些無法言說的,歲月已經幫他們輕描淡寫,那些曾經走過的來路,是送給兩人以後人生之路的禮物。
羅平停了下來,深情地望著她,鼓起勇氣站起來,請她稍等一下,轉身蹬蹬蹬地回屋,不一會兒抱著一疊雜誌、書本回來,他把書本攤在桌上,關琳琳拿起一本隨手翻開,摺頁處都是她署名為“清歡”的文章,每篇文章後都是他手寫的點評,她一本本翻過去,眼眶漸漸溼潤,那些文字見證了她的整個前半生,那些迷茫,掙扎,懦弱,勇敢,她一直以為自己孤獨的在那些情緒裡翻滾,現在她知道了,原來曾經有那樣一個人,一直知道她,默默收集了她所有的文章,喜歡著她的喜歡,哀愁著她的哀愁,陪伴了她的整個青春。
日頭漸漸斜了,關琳琳望著高高的白圍牆,身後的翠竹搖晃著入畫而來,太陽是個調皮的畫師,以牆為紙,以竹為墨,以光為影,光影交錯的瞬間,竹影成畫間,她和羅平的身影也婆娑而來,清風洽幾許。
羅平溫熱的雙手向她伸來,眼前的人和父親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是上海的斯斯文文的舊知識分子模樣,兩個時空的人重疊在一起,勾勒出一副她最熟悉的上海生活圖景,他們就像眼前的老房子一樣沉穩,成了她心中一處隱秘的風景,是她的人生之中早已註定割不斷的牽絆。他們旁觀著一切,見證並企圖守護一場少女的舊夢,也預料了她漫漫人生路上的羈絆。人生如同一場電影,年少時喜歡看別人的劇情,經了歲月,回頭再看,原來每一幀都是自己的故事。
羅平問她那天在菜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推她的孩子是誰,她長嘆了口氣,把領養天天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發愁自己以後要怎麼做才好。羅平靜靜地聽完,仔細詢問了那孩子的脾氣秉性,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人生從來都是借假修真,短期內會為做過的事後悔,長期則會為沒有做過的事後悔。遺憾本身並不是教訓,造成遺憾的那些原因才是教訓。那些愛而不得的人和事中,總是藏著自己需要完成的課題。比如不再依賴,比如愛和安全感,比如由小愛昇華而成的大愛,泛愛,一切的課題都是隻是讓自己體驗,歷練,證得。”
她細細體會著這段話,看著他的眼睛問:“那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呢?”
羅平問她有沒有辦理正規的領養程式,她搖搖頭說沒有,當初她倒是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不同意。
羅平迎著她的目光說:“我建議你把他送回去,送回他來的地方,交還給他的爺爺奶奶。他從來都不該是你的責任,你和他們都應該清楚這一點。”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不過,你可以跟他們一起商量一個方案,對於孩子的未來你可以給他們一些建議和規劃,就這孩子目前的情況來說,回他戶籍地接受教育更合適,上海現在不適合他的,最好的選擇是等他讀完高中,到時候年齡合適了,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到部隊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造化,誰也替不了誰,唯有順其自然吧,能不能進部隊也不是隨便說說的事,到時候試試看能不能幫上忙吧。”
聽到這一番話,關琳琳豁然開朗,她的眼睛一下子清亮起來,望著羅平稜角分明的臉龐嘴角禁不住上揚,羅平也笑了,他讓她放寬心,所有的事只要她需要,他都會陪著她一起去面對,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