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孫子以後,老伴更多精力花在孫子身上,老兩口分開睡了。新元主動讓位,搬到西邊的閣樓裡,他住一樓,把閣樓的房門緊緊鎖著,不讓任何人上去,不想他們去打擾狐仙。其實雲煙從來不需要上去二樓,她會在天黑之後躲在床下面,她現在已經可以變成人形了,只是皮毛和尾巴收不回去,躲在床下面可以舒展手腳。新元好像發現床下的秘密,但是從來不看,只是有時候惡作劇地敲窗板說:“狐仙,我都沒問你叫什麼?”“狐仙,你在的對嗎?”“狐仙,我明天釣魚,你要去嗎?”。雲煙從來不回答。
新元的妻子在他之前去世了,在睡午覺的時候過去的,沒受什麼苦。去世前一個多月,新元在河邊釣魚,老伴拿了一個軟墊走過來陪他坐著,說年紀大了,不好直接坐地上,地氣發涼,讓他以後釣魚也帶著個墊子。新元不以為意,他釣魚都是在下午,中午的時候地面早就被太陽烤熱了。老伴坐了一會問他:“兒子還在這嗎?”他說的是被水淹死的老大,新元眼睛動了一下,沉默許久才回答:“他從來不過來看我。”老兩口弓著背在這兒坐著,靜靜看著睡眠,太陽西斜的時候,老伴才說:“他來我夢裡了,他沒說話,笑的挺開心。”妻子去世之後新元想起來那天兩人的對話,“兒子,你。”他沒再繼續想,他不能只惦記老大,老二也需要人陪著。晚上他對著黑夜掉眼淚,“狐仙,你知道我兒子什麼時候來接我嗎?”
雲煙:“不知道。”
新元:“狐仙你叫什麼?”
雲煙不回答了,還是不要知道了吧。
新元:“狐仙你以後能幫我照顧我兒子女兒嗎?”
雲煙不回答,不回答就是不能。這些年雲煙陪著新元,經常也陪著晴雲,她的雙腳好像被鐐銬鎖住,活動範圍只能這個大院裡。開始住在東邊廂房裡,早早起床去廚房打點早飯,回來陪著丈夫孩子吃早飯,目送丈夫出門孩子上學,回來坐在院子裡做些針線。新元當家之後她陪著一起搬進北邊主屋,操持著家裡大小事務,好像家裡的衣服破了洞會自己修補,家裡的灰塵會自己飛走,家裡的銀錢長了腿把自己花在哪兒寫到賬本上。兒媳婦是新女性,不願意我在家裡,想去做店裡的生意,兒子過來商量著讓母親幫忙帶孩子,她的日常裡又把照顧孩子這一項,孫子長大了娶親生子,曾孫總喜歡來找太奶奶,陪著太奶奶在院子裡睡午覺。雲煙總看不出她的悲傷,好像她的情緒並不會有起伏,雲煙嘗試過讓自己的情緒穩定,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練就了強大的情緒自我消化能力,後來覺得苦,這是神仙才需要具備的能力吧,狐狸先算了。晴雲才幾十年,她走了就走了吧,走了就走了吧。
新元腦子越來越不清醒,有時候自己走出門去,忘記回來的路,在離家好幾公里的地方人帶回來,嘴裡還抱怨著自己馬上就到家了。家裡安排一個夥計照顧老爺子,老爺子總是對著夥計喊大兒子,不讓他靠近水井、水缸,甚至水盆都不願意。家裡又給換了一個老婦人,夜裡老婦人睡在他樓房的閣樓裡,聽見老爺子總是在自言自語,嘴裡喊著狐仙,嚇得睡不著,後來和家裡商量白天陪護,晚上睡在西廂房才願意留下來。家裡擔心老爺子這些話嚇著孩子,不允許孩子自己跑到這兒,在老爺子房間子放了一把劍和幾張符紙,去山上道士那兒求來的,說是能祛除邪祟。雲煙想起來安禾的爸爸,老頭子後來腦子也不清醒,自己日夜守著最後幾年。新元夜裡想上廁所,摸起來沒找到夜壺,等不及尿褲子上,熬一晚上等著別人給自己換褲子。老了都是這樣的吧,花兒最後幾年是怎麼過的?沒有孩子照顧她啊。想著她笑了,只有人需要善終,動物是沒有善終的,年紀大了跑不快了,會被當成食物造福另外一種需要活下來的動物。
一天晚上新元輕聲喊著:“狐仙,晴雲來接我了。”雲煙知道他的日子到頭了,變成小狐狸走到他床邊,蒼老的新元陪著她坐下來,“謝謝你陪了我一輩子。”
雲煙:“你也陪了我幾十年。”
新元:“你看見晴雲了嗎?”
雲煙:“沒看見。”
新元:“你叫什麼?”
雲煙沒說話。
新元:“我都要死了,我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裡。”
雲煙:“狐狸能修行,人也能修行,我也不知道你這副軀體死了,你接下來會是什麼。”
輪到新元不說話,如果人死了還有魂魄,魂魄會去哪兒呢?他還要面對什麼?他突然不想死了,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新元撐著爬回床上,平靜的睡著了。
第二天老婦人過來的時候,看見老人還在床上躺著,過來摸一摸手,又摸一摸脖子,已經涼了。平靜的走到正屋,告訴婦人家裡老人去世地訊息。婦人臉上並沒有什麼波瀾,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去給老爺子收拾一下吧。”
新元的兒子女兒在靈前掉眼淚,太孫子不理解死亡,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小眼睛到處看,雲煙躲在暗處和他四目相對,他指著自己的方向要說什麼,被媽媽摁下手,再回過頭雲煙躲開了。
雲煙已經凝成內丹,她稍晚的時候變成人的模樣過來道別,家裡人都不認識這個清秀的女子,問她是否走錯了,雲煙說小時候和老爺子在河邊見面,老爺爺幫助過自己,後來家裡人離開最近才回來,聽到爺爺去世過來道別。她離開之後在門外站了一會,人們進門的時候面色凝重,出來之後舒展開來。
人的死亡總是很熱鬧,熱鬧的悲傷,熱鬧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