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夏季更早到來的是雨季。
雨點有些大,噼裡啪啦砸在青石瓦屋簷,一片一片的水簾倒掛起來。還有些雨水直接避開屋簷,順著窗戶玻璃,匯流而下,洗刷蛛絲兒結滿的雕樑。放在豔陽高照的平日,這些蛛絲也在強光的輻射下,顯得晶瑩剔透。
“掃興啊,漫展不會就這麼夭折了吧……”
我們等在體育場西側的露臺上,綠色草坪被染得發出油墨的光澤,遮雨板上流水汩汩流淌,又傾斜下來。
有些淺粉色的假髮被浸溼,厚重地壓在腦袋上。
“上回,我言語有些過激,不好意思哈。”我覺得,也應該向殷斐哲說點什麼。“不過,我做事有分寸,你不用為我操心!”
“你不會是在跟我道歉吧?”經過那天晚上,即使平日看來會讓我極其煩躁的殷斐哲式挑釁,也變得清澈很多。
“對不起,是我的問題。”我平和地看著他,“當時確實很不喜歡你高高在上的樣子,而且……”
“而且什麼?”殷斐哲的眉毛被水汽沾染得更加烏黑。
只要能讓我玩,再奇怪的天氣都可以接受。
這幾天氣象怪得很,怪可愛的。好幾次都入夏失敗,形成了溫度滿30減15的完美閉環。但是也有好處,空氣質量顯著提升,呼吸間都是充盈著水汽的和風。細雨溼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大概也不比這更溼潤了。
“可能我還是……還是想要正面去得到一些訊息,”我的白色骨面罩留下水滴,“就是,有些是非善惡,我好像也知道一些,但是麼,人又總是有喜好的。比如葛佳姐姐,她……”
“她就算殺了人,你也喜歡她嗎?”殷斐哲從包裡抽出一張面巾紙,給我擦水珠。
器材室的畫面,重新浮現在我腦海。
“你幹嘛啊!”我不自覺地往後一躲,“你別偷換概念了。你不是向來喜歡追求真相?那道聽途說的小九九,怎麼還信?再說,她殺人了嗎?”
“她沒殺人。”殷斐哲把紙巾遞給我,訕訕的。
“但她害人了?是這個意思嗎?”我擦乾淨烏爾奇奧拉的面具,摸了摸臉上的油彩,向殷斐哲投去詢問的目光。
“顏色好著呢。”果然是殷斐哲瞭解我,“但她確實擾亂了另一個哥哥的人生。”
“都是大孩子了,自己的人生,還有的別人擾亂?”我顯然開始心不在焉。“還有你說的,是叫馮康吧。”
“嗯,可是你是怎麼知道?”殷斐哲調整了一下佐助的裝備。
“就是知道。”我仰起頭,“其實是有天在文具店裡,碰見了馮康去找葛佳姐姐,還有個馮虛?”
“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了。”殷斐哲驚訝地說,“那兩兄弟早就鬧掰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在家屬於見過馮虛了。”
“我只見過馮康,但馮虛這個人,我也是聽說過。”
“那邏輯上就對了。”殷斐哲嘆口氣。
“還有,”我摘下烏爾奇奧拉的面具,一雙眼睛嚴肅地瞪著殷斐哲,“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姐姐的媽媽,才是被辜負的那個人。那個白哥哥的爸爸,可不算什麼好人。”
“你看,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道聽途說呢?”殷斐哲搖頭,“其實,大人的事情,我們從來左右不了。”
“是的,”他這句不友好的反駁,我忽然一點也不生氣。“我連自己的事情都決定不了。”
“可以。總是可以的。”殷斐哲笑起來真好看。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麼。”我忍不住也咯咯笑起來。
“你倆在說什麼呢,”南瓜滿頭春野櫻的粉紫色中長髮,在潮溼的春風中,絲毫沒有黏膩的痕跡,就像剛被吹風機整理過,整個人透出溫柔乾燥的舒爽。
“沒什麼,”殷斐哲看到南瓜那身紅色低腰衣服,臉色很不好看,“我們去找他們吧,說完忽然就離開了。”
“我也去。”南瓜笑嘻嘻地說,跟過去之前,扭過頭看我。
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忽然大雨傾盆,大部分瑣碎的絲網,已經被沖刷乾淨。
留下不多的,頑強不斷的,是一些經年累月的老絲。
嘩啦啦,風雨裡飛來晃去。
晶瑩剔透的線條纏上幾顆新落的水珠。
“幹什麼呢,偷偷摸摸說啥呢。”猩猩驕傲地擺弄著葛佳姐姐給她的武士刀,大搖大擺冒充著浪人。
“可以啊,”我一把摟住她,面具戳到刀上,刺破空氣中的寧靜,簡直是夢幻聯動。她扮演坂本還蠻合適的,我心中的阿姆斯特朗迴旋加速噴氣式阿姆斯特朗炮,就是這樣的大炮,才能炸出猩猩
硬核短髮。她細弱的身軀藏在黑皮紅邊的短袖裡,藏青紋路的雪白長袍是姐姐精心挑選過的,很合她的腰身。
銀時小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你們倆今年怎麼不扮演小櫻和鳴人了?”高挑白皙的夜禮服假面翩翩而來,皎若玉樹臨風前,他摘下面具,周浩然俊秀的臉龐透出清澈的笑容。“小可,你去年的粉毛呢?小哲這身可是原裝貨,專門為……”
南瓜的臉色攪拌出很多成分,她好像真的成了忍著。
“啊,南瓜的粉色頭髮看上去可比你去年的高階,可惜了。”
“原來是你啊。”猩猩見到勢頭不好,一把搶過周浩然的雕鑽面具,希望可以打破這尷尬的境地。“剛才,我還說誰那麼獨領風騷,竟然是你這個大冤種!假面可是我的男神!你脫掉!”
猩猩忽然開始吧拉周浩然面前的空氣。
“幹啥呢。幹啥呢。”迪迦奧特曼衝了上來,擺出隨時可能發射鐳射的模樣。
隨後,賽文奧特曼也緊隨其後。
不用猜,肯定是陳家兄弟了。
雨忽然就停了。
天空晴朗得就像是透明,雨後初晴的舒爽明澈。戴青的山巒洗盡鉛華,彷彿新出浴的美人,透露出明白冷倦的神色,雖然已經裹緊烏爾奇奧拉的白色長袍,但似乎新雨初霽還是有點微涼,於是圍繞著如絲如縷的閒雲,那是制的紗衫叫“雨過天青”。
殷斐哲,他還沒有晴。他面色陰沉,他不說話。
“他又在犯什麼神經?”猩猩湊到我耳邊,小聲嘀咕。
“因為南瓜對他有意思,”我喜歡cosplay,但是厭倦了在日常對決中的刻意演戲,何況是猩猩,便一針見血“也可能是我太沒意思。在兩人之間,我太沒意思。”
“哪跟哪呃。”猩猩狐疑地揚起眉毛。
我和猩猩合上一把小花傘。
“去下面轉轉啊。”我走到殷斐哲身邊,撞撞他的胳膊。
因為實在太瞌睡,卻不想錯過這次辛苦準備的校園漫展。
就在雨天的操場逛一逛,打算衝散一下睏意。
“走啊。”殷斐哲又笑起來,“有些事情我們也可以決定的,是吧。”
“誰說不是呢?”我拉著猩猩,看著他。
周浩然重新戴上面具,“我覺得你那個面具比我的好。”
“誰讓我是虛無呢?”我笑呵呵地打圓場。
操場,我們常去的。
午後的操場,我們常去的。
夏日晴朗午後的操場,我們也是常去的。
雨天的操場,我們去的次數,扳著指頭也可以數得過來。
雨天的操場,煙波浩渺,青灰色一片接著一片,被沖刷乾淨的水泥地板,像一面鏡子,反射出晶瑩的天地。
猩猩穿著雙雨鞋,那是她外婆新買的。
啪嚓啪嚓,照著水窪踩下去,裡面的潔淨的積水,如同一朵瞬間綻放的透明的花,飛濺出來。水窪被驚擾出漣漪,波瀾飄忽不定。隨後慢慢平靜下來,縠紋裡是一個倒掛著的世界。
再湊近點看,顛倒世界裡也還有自己的臉蛋。
因為模糊,反倒顯得逼真可愛。
不知何時,南瓜早已打了把透明雨傘。
跟在我們後面轉悠了很久。
人總是會甦醒的,就像水窪裡的積雨總能幹涸,清醒之後才能更輕鬆地把之後的路走完。
“南瓜,雨已經停了,你想幹什麼就幹嘛。”我摸不著頭緒。
“雨很大啊!”南瓜對我吼道。
殷斐哲面部扭曲,十分痛苦。
“小可,你是要幹什麼啊?”他眼睛溼潤得可以划船。
我有點慌:“我這人向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要不然,玻璃珠子全還給你。當作賠罪。”
“佐助!”南瓜丟下傘,衝到殷斐哲身後,緊緊抱住他。“我喜歡你的那張臉!我喜歡你!”
豔陽高照。
我的心裡開始下雨了。
我不知道哪一個奧特曼是陳一軒,他們倆都在不遠處僵住了。周浩然面具下的半張臉,嘴角深深癟了下去。
“這……你們演得好贊啊!”草坪上那幫美少女戰士歡欣鼓舞,為這全景投入的cosplay整齊劃一地鼓掌。
打岔。
遲到但不缺席。
“我早忘了呢。我對你怎樣怎樣才沒興趣。你現在心裡是不是在想,我口是心非呀!哎呀!你別瞪著我,咱倆老對手了誰跟誰呀!”周浩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水槍,對著猩猩開戰。
“對我沒興趣就好。”猩猩低下頭,掏出兩個大桃子,中午上學前,趁我在午覺,媽媽給我們洗乾淨的。
正要遞給我,夜禮服假面搶過去一個,張口便咬下一大塊。汁液有些要流出嘴角,他很快拿出紙巾,擦了擦,又攤開來,接著大塊朵頤。
突然,殷斐哲掙開,眼神重新幹燥起來。
像是想起來什麼似地,眼睛閃過一些情緒。
“送出去的東西,你再還給我,我也是不要的。玻璃珠子你自己留著吧。不愛要扔了便成。”
南瓜在他身後,瞪著我。也不是瞪,但是有一團惡意。
“……”我和猩猩都沒說話,隨他去了。
我倆便分吃一個大桃子。桃子真的很大,我得兩隻手捧起來。
“小可不會扔你東西的。”這會是周浩然說話了。
“不過話說,不說話那可就是預設了喲!剛才我還不操心你呢,現在不得不操心了。白痴。你瞪著我幹嘛呀!看操場那邊……瞧見沒,那幫傻逼正穿著大雨衣,揹著手,向這邊走來呢。”
班花穿著神樂的旗袍,烏泱泱跟著一幫人,提著水槍衝了過來。什麼角色都有,完全是《少年jump》週刊大雜燴。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殷斐哲走開了。
“……我的媽呀。”猩猩抓著我便跑。
桃子甜蜜多汁,就像是這段青蔥歲月。
我一口,猩猩一口,殷斐哲一口。
掉在胳膊上的汁液,順著胳膊肘,滴在操場地面上。
還是那片草地,春末開始,鶯飛草長。
狗尾巴草和另一種不知名的草,合在一起可以製作出好看的耳環。還有“酸溜溜”,一枚枚可以吃的草草,酸中帶澀,後味是羅勒一樣的清香。
我也是在這裡,初次目睹馮康哥哥的。
“小可,他們拿的是什麼啊。你別光顧著吃啊。等等,讓我再咬一口。”班花在身後補刀,“那年我到出場費可比你高。”
“關你屁事呀。”
猩猩有兩張嘴。一張用來吃。一張用來罵人。
平時嘴巴長得比我小,咬起桃子來卻彷彿換了一張嘴。
咋就可以開合那麼大?
“瞧你這眼神,就知道你想問‘什麼情況?’。我告訴你,周浩然帶著他們剛去買了新式武器,今天來練兵呢。哎你眼睛睜這麼大幹嘛呀!最多當友誼賽瞧把你嚇得!哎!你跑什麼呀!”
後來,猩猩也加入了進來。
一場——激烈的水槍保衛戰!
3:4。
結果可想而知。
正巧撞見這次擁抱。
南瓜被爸爸狠揍了一頓。
猩猩氣得連罵自己水槍的射程太短,把水槍砸了個面目全非。包括她那心愛的武士刀,也沒折磨得不成樣子。
而當時手無寸鐵的我,正好以重感冒的名義,躲過了一週的家庭作業。也躲過了南瓜對殷斐哲展開的熱烈追求。
人還是很基礎的生物,食物和睡眠,可以治癒大部分的傷痛,初級傷痛。回家,在自己的宇宙裡做個小怪物,努力吮吸大半天的風露積攢下來的清甜芬芳。俯瞰外面的塵世,也不過是還未完全乾涸的水窪裡,倒影出來的浮華世界,一直拖鞋撇過去,就全部淪為泡影啦。
這樣的結果告訴我們:戰爭,向來比的都是實力。
都說人生不過是幾折戲,曲子完了,聽客也就散了。
如果唱歌的人太無情,一開始就在聲調裡透著寒意,是不是也在提醒我們要把一些故事當作笑話來聽呢。
人類到底是參差的,各種機遇也是不平整,權當窗外嘰嘰喳喳的小鳥在鳴叫吧。
我可能,就像是自己面具下的真身,就是虛無吧。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