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薛定諤的貓

“你說,大人的事情,再怎麼糟糕,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猩猩呼哧呼哧,攥緊了小拳頭。

“不說那些了。哦!對了,有預感你們今天要來,我特意給你們準備的禮物喲!”姐姐走過去,把猩猩攬在懷中,撫摸她雜亂無章的發黃短髮。

“啊!太棒了!”猩猩跳得老高,就差用小腦袋撞天花板了。

“傻樣,哭什麼啊。”姐姐抽出一片紙巾,給猩猩擦眼淚。

我撓起來辮子,心中五味雜陳。

我們,終於得到了那支桃粉色的勾線筆,在這回有著姐姐的文具店裡。

是啊,這麼幾個月,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麼。

“你為了我,和殷斐哲吵架?哦了?”姐姐眼神十分清澈。

姐姐眉間有些發紅,紅色裡籠罩著一團灰色的水霧,彷彿她脊柱上那條青龍,瞬間縮小,飛到面龐。她確實更加瘦弱了,那條脊椎,看上去就像是霸王龍的尖刺。

“他也配和我吵架?那種高高在上的神色,我實在是受不了。”我眼圈發紅,“她!他還搶走了我的好朋友。”

猩猩對我使了眼色,看來她也覺察到了。

“你是說南瓜?”姐姐饒有興趣地靠在椅子後背,上下打量著門外的風景,“也或許,是南瓜搶走了殷斐哲?”

有些往事就如同夢魘,永遠還是當作傳奇去看待,自己心裡會比較好受。即使這樣的行為,十分武斷和自私。

“姐姐,南瓜是我的好朋友啊。”我心中喧譁起來,彷彿有一百個小人,在敲鼓,叮呤咣啷,震得人腦袋生疼。

“南瓜喜歡殷斐哲,你看不出來嗎?”姐姐略微皺眉,“那女孩看上去很有城府,你倆的情商或許還沒開始發育,是一片低窪,南瓜卻不是這樣。她好像也很喜歡和小可作比較。”

“不可能的,南瓜好看,聰明,還溫柔,我怎麼也比不過她的。”我真心實意在解釋一些情況,可是怎麼說都顯得語氣中有了酸味,“或許如果我是男孩子,也會喜歡她這樣的女孩子。”

“我要是男孩我也喜歡,”姐姐是慣會以毒攻毒的,她平靜地看著我,“你太倔了。跟我一樣。”

“姐姐,我不想失去南瓜啊。”我帶著哭腔挪過去。

“我也不想你難過。”姐姐抱住我,“殷斐哲也沒什麼問題。犯不著為了南瓜,失去一個朋友。”

“啊,姐姐。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的什麼呀。”我驚呼,“比起南瓜,殷斐哲算個毛線。”

“我知道,要麼怎麼說你是倔驢呢?”姐姐顯然有些不耐煩,“你可能需要重新思考一下你倆和南瓜的關係。我是說你和猩猩。殷斐哲是其次,何況我覺得他不喜歡南瓜。”

“我管他喜歡什麼。”該死,櫥窗玻璃裡,我的臉紅得簡直像是今年從洛川新進的蘋果。

“小可,你喜歡殷斐哲多久了?”

我的媽呀呀呀呀呀!

“你,姐姐你夠了。”我捂著眼睛,痛哭起來。

“啊,殷斐哲算哪根蔥呀?怎麼會……”猩猩抓耳撓腮。,顯然,她比我受到的驚嚇更大。

姐姐摘下剛才給我的道具眼鏡,又給我帶了半面骨頭,說這是死神裡面的烏爾奇奧拉,代表著空虛,等他發覺自己長出來心的時候,便瞬間灰飛煙滅了。

我覺得自己也要在姐姐的虎狼之詞中,被打擊得灰飛煙滅了。但是我快速振作起來:

“姐姐,就算……那又怎麼樣?”我理直氣壯起來,“下個月的漫展,他要演黑崎一護,我可以打他了吧。”

“那就是你的自由咯。”面對我的欲蓋彌彰,姐姐駕輕就熟。

“這都哪跟哪兒啊,”猩猩的CPU完全被燒壞了,姐姐給她換上坂本銀時的白假髮。

“怎麼辦吧?朋友和愛人,小可,你選哪一個?”姐姐重新坐回椅子,雙手反插在胸前,優哉悠哉看著我們。

彷彿在看什麼獵物。

“啊。什麼愛?愛是什麼。好惡心啊。”我吐出來舌頭。那是個連“喜歡”可能都要斟酌好久的年紀,怎麼好意思用這麼充滿慾望的動詞啊。簡直是大不敬!!

“南瓜和殷斐哲,我建議你選殷斐哲。”姐姐依舊不打算繞開話題。甚至選擇更直截了當的方式,直戳我的要害。

“我當然選南瓜。”我心虛起來,順便還找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殷斐哲說過姐姐的壞話,這樣的人,我只能放棄。”

姐姐咯咯笑起來。

“哎呀呀,什麼嘛。小孩子的壞話,過幾年他自己都會覺得打臉,會笑話自己的。不算數的。你別擔心。不算數的。”

姐姐撫摸著我的辮子,那樣子很像白哥哥的媽媽。

之前在白哥哥家,她很喜歡給我買很多好吃的,彷彿是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兒。甚至給我買新鮮的頭花,說她喜歡這樣打扮小姑娘,給我扎辮子,塗護手霜,買最貴的小蛋糕給我吃。

“媽,你至於嗎。”白哥哥出來上衛生間的時候,極其生氣地說,“壞掉一個女兒也不會這麼移情別戀吧。”

“臭小子,說什麼,”白家媽媽宜嗔宜喜,“她眼睛很像我一個老同學呀。布林布林地,我看著喜歡呀。”

“你那老同學,怎麼不聯絡了?”白哥哥上完衛生間,在手上打第2遍洗手液的時候,漫不經心問到。

那會兒,白哥哥是在盥洗室的,他和自己媽媽之間存在很大的視覺死角,他並不能看見她表情的變化。

但我能夠。

阿姨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停下正在給我扎鞭子的細手。

輕輕冷笑一聲,眼神裡冰凍著極深遠極寒涼的光芒。

那一刻,我實在希望自己不要長得像那個她的老同學。畢竟皇冠越是絢爛,戴在頭上就越是沉重。

“媽,問你話呢。”白哥哥擦乾了手,正塗著酒精凝膠。對於剛才打在棉花上的問題,他自然需要尋根究底。

“死了唄。”阿姨眼睛中的陰寒,在哥哥走出盲區、與她對視的剎那,便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她笑嘻嘻地說。

彷彿在分享什麼快樂的事情。

可我卻雙腿顫抖起來。

“我認識她。我媽媽的同學錄裡,有她的相片。”姐姐並不驚訝,這讓我也收到了感染,事件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絡,慢慢盤根錯節地扭打在一起,指向一處我並沒多希望看見的真相。

“她沒想到自己的男友,會拋棄自己,轉而跟自己閨蜜好了。”姐姐眼睛裡都是不屑,“女人之間確實還挺奇妙的,竟然能因為一個異性,葬送掉那麼珍貴的友情。不過這點我也挺佩服這兩女人的,一個生了孩子能立馬扔掉,去別的城市。另一個,還能跟貌合神離的丈夫,表演著模範夫妻這麼多年……”

“有人說,你媽媽在白哥哥小時候還回來過一次,差點拆散了白哥哥的家庭,是這樣的嗎?”我的指甲幾乎快要掐進肉裡。

“她本來想把我接走,跟我爸離婚,還他自由的。”姐姐把頭埋進膝蓋,“嗯,我爸捨不得我,其實我也捨不得我爸爸。我哭著不走,在爸爸面前跪下來,求他不要扔下我。他就沒有把我給那個女人。”

“沒有母愛的生活,姐姐,你感覺好受嗎?”猩猩撫摸起來姐姐高凸的脊椎。

“這種母親,不如沒有。”姐姐重新抬起頭,滿面淚痕。“所以啊,我想來覺得,自己是比那個姓白的幸福的。我們家雖然貧寒,但是到處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人。他們家麼,全都是角色扮演,真他麼都是些好演員。”

如果姐姐在更小的時候,小到不會對任何身邊的親人保留記憶。如果那時,媽媽就離開她了,或許對她們母女倆更好。

可是,世上有那麼多水果,就是沒有如果。

西施可以沒有心絞痛,甚至可以是在外貌不變的前提下,還長跑鉛球各是好手,一名優秀的女運動員。那麼她也許可以被供奉在雅典神廟,可惜越國就完了。

袍子上假使沒有蚤子,就顯現不出那種頹靡的華美。

金色的橘子像枝頭的夕陽,它們要是隻甜不酸,那不還把人齁死?怎麼還會有初戀的味道?

怎麼還會有站臺邊,父愛的厚重與矛盾?

海棠若太馥郁勾人,就不配有人拿著高燭,深夜相照了。

鰣魚刺要少了,吃進口太容易,得來就太快。好事多磨,怕是成為第二種人參果,也未必會有人珍惜箇中美味。

《石頭記》要是正主所做的完本,保留至今,怕會是一場災難。畢竟寫小說,合的部分,比起承轉要難多了。開放式結局,不過是走個捷徑罷了。到底還是沒有結局,不利索。

有些美好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它們根本就不會存在。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就像是薛定諤的貓,是死是生,非死非生,生死疊加?

“你看,知道我對你莫名其妙的喜歡了吧?”

面前一張照片,打亂了我的沉思。

我一頭短髮,黑色高領毛衣,在一群人的邊角。挽著我胳膊的,是個清秀白淨的女孩,眼睛細長,像是一隻成精的狐狸。

“這個又白又細的,是……”我指著那個雖然年輕但是分外眼熟的面龐,“是白哥哥他媽媽。”

“你再看那個女人挽著的,”姐姐讓我去辨認我自己?

“小可。你什麼時候還拍過這照片。”猩猩湊過來仔細辨認。

“這哪裡是我啊。”我略微驚恐。

“你是我作為我媽親生女兒,都感到震驚的程度啊。”姐姐扶了扶我的烏爾奇奧拉麵具,“你像我,但比我還像我媽。”

這個世界有太多不按套路出牌的事情,我在四年級的當口,就已經驚訝於邏輯思維的一文不值。

只能猜謎、推論、想象,縱使我多少次在腦海中演繹,萬花筒裡面的鮮豔欲滴,卻無法親身觀測。在證實之前,早就有無數客觀因素,讓所設想的完美瞬間,蕩然無存。

那一刻,我無心猜測姐姐要給我什麼禮物,早就淪落於無限的荒野中。那種幻滅感,在小小的軀體裡面無限膨脹。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禮物。

可是,語言能力的匱乏,又讓我無從發洩。

我正在被自己消耗,被自己啃噬。

但也正是因為不存在,這些在意念裡面囂張跋扈的珍寶,才有資格如此肆無忌憚,又無懈可擊。

“喏。知道你們倆盼這個已經很久了。奶奶每次說進,我說奶奶你進了先別放上貨架,把那兩小子吊一下。考驗一下她們。”

“我不幹了啊!姐姐你這可是耍我們呀!”猩猩把小嘴唇嘟起老高,本想故作生氣,卻越發顯得嬌小可愛。

“哪裡,姐姐是想把這個驚喜留到她回來的時候呢!嗯?是不是呢姐姐?”我強迫自己停止思考。

“話說回來,要是你倆經受不住考驗,可就拿不到這兩支勾線筆了呢……”姐姐後面說了什麼,我聽不太清。

“切!我們不會到別家買呀!”

猩猩開始習慣性,玩耍我的小辮子。

“忘了告訴你們,這種勾線筆我們家可是壟斷了的喲!”

“‘壟斷’是什麼呀?好玩嗎?”

“就是,在別家買不到唄!”猩猩又跳起來,伸手攔腰抱住姐姐,很緊。可是姐姐又像觸電一樣,推開猩猩,蜷縮在角落發抖。彷彿後背那條青龍,在攪拌姐姐的疼痛神經。

我和猩猩面面相覷,也開始發抖。

“對不起,嚇著你們倆。別碰我後背。我,我害怕。”

姐姐仰起頭,後腦勺抵在櫃子邊沿,好讓整個人有所依傍。但整個背部是懸空的,頭與背、地面、櫃子,正好構成一條狹窄的縫,也可以說是一個三角形。

“告訴我們。”

“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姐姐又要點菸。

“姐姐,先別抽了。我們說說別的。” 我奪走她手中的煙,“這支筆真的在別處買不到嗎?我們也沒試過,真的嗎?”

“你們去試試,就知道只有家裡有了。這是我從廣東運的。你看這個廠家地址。地方壟斷的企業,運過來,層層保護費收下來,還不如不賣。”

“我也聽不懂你說的。那姐姐為什麼要運呢。”

“因為你們啊。”

“姐姐,我愛死這支筆了。”

“喏,用這兩支筆好好勾重點哦!我在廣州的時候,沒人督促你們學習,雖然以前也沒怎麼做你們的好榜樣。可也要抓緊每分每秒喲!少在期末考試給姐姐丟臉!聽到沒?這可是姐姐的命令。嗯?”

“還有,把我上不了的學,給我紮紮實實上完。能上到哪上到哪兒。別回頭。”

“上學能改變什麼嗎?”

“至少別像我那麼蠢。”姐姐再次掐滅了煙。

我們的等待,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可是,我的心,依舊有淡淡的失落。箱子開啟了,眼睛前面卻充滿霧氣,那隻貓究竟是死是活?我一點也不知道。可我想知道。想知道姐姐後背是怎麼了?她和馮康哥哥什麼關係?那個弟弟又是誰?

可我說不出口。

看到姐姐現在的變化,我悲喜交加。

我不知道是姐姐輸了,還是我輸了。

亦或者,是誰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