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的傷,終究是沒有毀容。
這期間,我頂著媽媽對爸爸壓在心底、隨時都可能噴發的暴怒,乖乖被他倆帶著去醫院的美容科。她在掛號處怒目凝視,爸爸低著頭什麼也不敢說。那段時間,我被以國賓的身份特殊對待。
“這次不掛號了。人家說直接去科室。”爸爸訕訕得說。
“又是你學生?”媽媽仰起頭,斜眼看著爸爸。
“就是那年輔導了半學期的小白。”
爸爸已經把我抱起來了。
大夫給我開了凝膠,他是爸爸原來的學生,醫學院畢業以後,從省城回家當了醫生。
“李老師,可可的傷恢復還挺快的。”那個白哥哥的手指比柔荑還修長和白嫩,像是用漢白玉雕塑刻出來的,這樣一雙手,要是不用來做手術,就只能勉強彈鋼琴,除此以外,簡直是暴殄天物。“但是,說來也後怕,差那麼幾公分,就是眼球了。”
我沒有多害怕,因為媽媽這會兒去門外接電話,這話出口,爸爸倒也不至於遭殃。
“小姑娘面板嫩,不然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我也心疼。”
當白哥哥給我換藥,彷彿在給新烤的瓷器上釉,冰涼的觸感瞬間把我拉回很多年前他的家裡。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但是,這點讓我覺得很不真實,畢竟之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年哥哥好像要高考,完美主義的男孩見不得自己任何試卷上的任何角落被紅色鋼筆水扣分,認為自己的語文成績雖然已經超出常人,但是也需要跟數學那樣,滿分攻破。
於是他主動找到爸爸,說要補習作文。
爸爸同意了哥哥的請求,在某天主動去他家裡。
那天,媽媽得出差,奶奶回老家看小表姐,沒有人照管我,我哭鬧著要爸爸帶我去哥哥家。
“那個白家哥哥你又不認識啊。”爸爸說。
“我不嘛!”我鬧騰著。
其實是我想出家屬院去瘋。
於是,爸爸拗不過我,只好帶著我一起去哥哥家。門鈴還沒按動,門就哐啷一聲開了。
哥哥的爸爸媽媽,早就提前站在玄關,雙手側立,笑著招呼我們進去。爸爸向來有分寸,甚至就是因為他身上那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分寸感,贏得了媽媽的好感,這是媽媽給我說的。
他並沒有立刻進人家屋子,雖然在那個年代,不拖鞋的拜訪,是極其常見和自然的。
我一時半會兒忘記了那兩個大人的臉。而且,哥哥的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對我不重要。
但是,鐵門一開,哥哥家裡的味道,卻是實實在在地將我的靈魂抓捕了。
不是時興的檸檬香薰,也不是古法檀香,也不是煙火飯香……
小時候的味覺體系還不是很全,那一刻,我只能用靈敏銳利的嗅覺和漫無際涯的想象,把縈繞在髮絲、浸潤在肺部和流淌在血管的氣味,盡力記錄在心、描述下來。
像夏夜月光睡倒在西湖的波紋上,團露泠透,點染著植物在寂寞的空間裡凝結出來的冷徹。但終究還是到了隆冬,植物在肅殺的凌冽中,竟然沒有因此湮滅了生氣,而是憋著一股勁兒,積蓄著所有的辛辣和張狂,但凡趁著空缺,全部迸發出來。
壓抑寒氣的防備剋制。
摧枯拉朽的健康旺盛。
後來長大了。
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我跟男孩子打過幾次架,反覆掛了好多彩,聽校醫務室的漂亮姐姐講過很多八卦,我才終於完善了知識體系。
那是酒精的味道。
所以我是一直覺得,哥哥天生就是醫院裡的神明。
除了酒精,沒有什麼世俗的香水適合他了,尤其是多年前的他。
順著這種酣辣的刺激,我看見了學生時代的哥哥。
他是姓白,面無血色的白,白衣天使的白,潔白乾淨的白。就是那天聞到了酒精味道,加上之前周浩然的爸爸提前打過招呼,說著家人潔癖嚴重,極其愛乾淨,爸爸笑了笑,很有眼色、又極其熟練地說:“你家鞋套給我吧。”
“哎呀,謝謝曹老師。”
他們確實也水到渠成、順坡下驢,給爸爸一雙鞋套,就是當時去微機房常用的熒光藍色的一次性塑膠鞋套。
“小孩子就不用了。”阿姨把我拉進去。
路過他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只打到哥哥的大腿根。他高挑瘦削,坐下來後,才看清他窄長的尖臉上,漂浮著空泛的乏味。像深居簡出的吸血鬼,冷峻還疲憊,對什麼都很漠然。
“曹老師,這是水果,還有曲奇,寶貝應該很愛吃吧。”他媽媽一臉諂媚又謹慎地看著爸爸。
“爸爸媽媽,我想跟曹老師單獨說話。”哥哥把語文課本翻開,剛好是魯迅的《故鄉》。
“好好,你們說,我去切水果。”他的父母悄悄離開了客廳。
我當時如坐針氈,覺得自己壓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可是別人家的廚房或者臥室,我去顯然更不合適。
那會兒,我低下頭,忽然後悔要湊熱鬧。要是平時,我早在猩猩家開始看晚上的《西遊記》了。
“曹老師,我的作文總是忽高忽低。”那哥哥沒有看爸爸,而是看著我,但也沒什麼惡意,完全是把我當做了背景牆,冷冰冰地繼續補充,“我寫不出來完美的議論文。”
“你很有天分,就是太自以為是了。”爸爸沒有喝茶。
“你說什麼?”哥哥不再看我,扭頭望著爸爸,目光清冷得像是中秋桂花樹上的灰塵。“我的知識體系沒有問題,比同齡人更完善。那種議論文,我寫起來覺得浪費時間。”
“你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或許是不一樣。”爸爸把手中的書放在茶几上,轉了轉筆,“但是,你要是真的有能力,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你應該都可以駕馭。比如說……”
“葛佳?”哥哥神色陰鷙又傲慢,“你是想說她嗎?”
“我什麼也沒說。”爸爸顯然陷入某種迴圈,“你很在乎葛佳,對嗎?想超過她,戰勝她,但好像這感覺讓你很享受。”
“我從來沒覺得她那個階層能寫出什麼好東西。”哥哥笑起來很像是剛炫完一整杯人血的殭屍,滿足又癲狂。
“你看,我什麼也沒有說。”爸爸無奈地搖搖頭,甚至都忘記了他一開始,來這裡就是為了給這個小怪物補習作文的。
“老師,你正在凌虐我。”哥哥定睛看著我。
“展開說說?”爸爸大概是料到哥哥會這麼反唇相譏。
“吹狗哨式凌辱。是一種比PUA更嚴重的操縱形式,屬於精神虐待。在公共場合裡,或者至少有第三方,”哥哥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施暴方會基於某些隱秘的前提,說一些外人聽起來很正常,實則是在刺激你的話。若這時受虐者生氣了,在外人眼裡,你就變成了無理取鬧的那個人,而施暴者反而是無辜的。”
“你看,葛佳是你說的。想超過她也是你說的。”爸爸懸崖勒馬,“所以我們一開始說的不是作文嗎?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華需要用一些東西壓一壓,要實在點,這樣才不會辜負才華。剛才我確實沒想舉例葛佳,那孩子以後我跟你慢慢說。”
“你知道我除了作文,任何方面都遠超葛佳。”哥哥緊緊抓握一支鉛筆,那可憐的木質結構彷彿隨時會被撕碎。
“你也說過了,葛佳在階層上,根本不是你的對手。”爸爸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其實我真的很難過,90年代末的青年,還會有階級的概念。好,咱們暫且不說這,葛佳除了文學,天分方面,老天真沒給她什麼饋贈了?你為什麼要揪住她不放呢?你到底是討厭她?還是蔑視她?總不能是……”
“我!”哥哥忽然站起來,胸脯劇烈起伏著。
他的爸爸媽媽趕緊來救場,端出來很多我愛吃的冰激凌。
“我有本書存在門房,”哥哥顫抖著嗓子,他已經過了變聲期,聲音不再沙啞,像是開了光的八音寶盒。
還來不及聽到他爸爸媽媽關門的聲音,哥哥就著急地說,“是老師你,你老是拿她跟我做對比,我討厭她!”
“我也不能代替你,但是孩子,要對自己的內心誠實一點,欲蓋彌彰會很難過的。”爸爸拍拍他的肩膀,“我剛才是想說馮虛,他是個內向膽小的人。跟你完全不一樣,但是他的邏輯思維能力很強,將來上大學,估計是寫論文的好手。你要試著把自己的思路和才華,也用有系統的方式,進行釋放。”
後來哥哥沒說話了,那雙好看的手,安靜地撫摸著茶杯。
如今,這雙工藝品,安撫著我的臉面。
而我,之後還見過一次。
沒有在手術室,也不是在鋼琴房,卻是在一間狹小但溫暖的畫室。那會兒我並不知道那個男孩叫什麼,只是覺得他單薄瘦弱,全身沒有什麼精力,但又不是嗑藥後的萎靡,僅僅是生澀的少年,忽然夢醒在花房,細碎的頭髮沐浴在陽光裡,慵懶的與世無爭。
那是學校的一間體育器材室,廢棄了。他自己搬了些東西,在美術老師的慫恿和幫助下,去搭建了寫生課的樂園。我們的美術老師是各年級共享的,都叫他將軍。
人高馬大,絡腮鬍子,但是仔細一看,臉色甚是紅潤雪白。
我覺得自己的傷口好這麼快,就是因為那雙美好手指的按摩,以及溫暖燦爛畫室裡的哥哥。一方充盈著酒精味,另一方散發著顏料香。於是,我莫名奇妙地把這兩個人混為一談。
不過,換另一種時間維度來衡量,我的傷口,也是等了足足的3輪美術課才好。帶著傷參與美術課,是極其不爽的體驗。往日裡,我總是習慣了髒髒地作畫,也就是胡亂翻開美術圖畫本,不經意間停留在嶄新的某一頁。
像個小神婆,在白紙上瘋狂塗鴉,跟隨心情,修整幾處線條,在框架裡面,把灰白髮黑的鋼筋水泥鋪陳開來,祭祀一樣地填補上濃淡交替的色塊。有時候,也可能只是想吃點素菜,便隨心所欲不逾矩,只用鉛筆淺淡勾勒,加些漸變交錯的陰影。
並且重點是,我把自己的臉,也當成了畫紙的一部分。
在這兩節美術課裡,我卻得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供著。像是小燕子剛進宮,頭頂著花瓶,踩著滿人高跟鞋,跟著一大群厚塗脂粉的深宮教習嬤嬤學走路。而我這樣完全只是因為,萬一把臉弄髒,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自來水管前使勁搓洗乾淨了。
因此,得憋著自己,做回嫻靜的小公主。
“哎呀呀,小可怎麼成了這麼溫柔文明的小公主了。”
猩猩嘲笑得沒錯。
事實證明,我可真不擅長這個。背挺得很直很直,擠顏料都得坐得端端的。別人給我傳紙條,也要慢慢將頭偏斜,用餘光定位,拿起紙條。慢慢開啟,寫上回復,慢慢團起來,送回去。
這樣安安靜靜地上美術課,可真不是我的風格。當然,殷斐哲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肯定是要羞辱我一番的。
至今,我都記得那兩節美術課上,殷斐哲那個白痴說的話。
當將軍美術老師威風凜凜走進教室,氣昂昂立在黑板前面,宣佈現在開始美術課,周浩然喊過起立,我們站起來說“老師好”。
他就趁著大家正站起來,說:“曹可雅。真的,你看你這樣多好,乾乾淨淨的,受個傷也不是個壞事。看來你還真是覺悟了!”
當老師示意大家坐下,隨手抄起半截粉筆,在烏亮的黑板上,搭好框架,開始當日的美術靜物習作展示。
“結構是指事物形式的內在規定性。設計素描對於結構的分析與表現,能夠為我們進行進一步的構想和設計奠定基礎。成功的設計作品,往往都包含著設計師對於事物內在規律的認識以及對於形體結構的創造性理解。”
殷斐哲賤兮兮地湊到我臉龐邊,還搶走我的橡皮,得意地說:“曹可雅。都過了一週了,你這個怎麼還沒好?不會真的毀容了吧!來來來我買了一大堆酸奶,我不吃了都給你!給你都給你!吃啥補啥!吃了就很快變回你奶白色的面板啦!”
當老師把粉筆扔進粉筆盒,給大家講解空間佈局。
“物體的結構一般可分為兩種型別:
第一種是骨骼型結構,如人體骨骼。骨骼型結構的基本特徵是:①由主幹部分和支幹部分連線而成,支幹部分透過一連串的關節系統與主幹連線;②外在的形狀完全依賴於支幹的關節組織及運動傾向;③各部分的運動打破了它四周的空間,並形成了物體自身的空間結構。
第二種是積量型結構,如一塊石頭、一朵雲彩、—只瓶子等。積量型結構通常是靜止的、穩定的,呈‘塊狀’或‘粗重飽滿’的形態,其基本特徵是由體塊構成,其共同特徵是內部都暗藏著一種幾何構造關係,並能透過軸線、剖面線、切線等來確定。”
殷斐哲居然還在頂風作案,笑著說:“曹可雅。你們幾個女孩子家家的!跟陳一軒他們那些大男生不能比!”
“大家可以多角度進行觀察,也可以多層次,就是由表及裡來看。好了,你們快練習吧。下週給我。”
當老師完成上半節課的講解說明,然後給大家佈置了本週習題,然後就扔下書本,著急忙慌到門外,電器一根菸。
殷斐哲竟然恬不知恥,居然還挑釁說:“曹可雅。她們可以,就你不可以,怎麼可以也跟‘格格’混呢?忒危險了吧!”
當我終於忍無可忍,趁著煙鬼還沒進教室裡來,三下五除二,對殷斐哲進行了一番粗暴的肢體親密接觸後,這貨終於閉嘴了。
他末了就說:“其實不管你是什麼樣,我都覺得很可愛。”
總之,加上臉上結痂的緣故,肌肉緊繃著,難以也不想說話。對於這種傻逼和低智的話,我是一概不理的。
而且,臉上很燒,我想大概是傷口還在恢復。
元旦節大戰之後,我們雙方進入停滯期,也是和平期,雙方氣焰都消了下去。至少可以平心靜氣地溝通了。最可喜可賀、最難得珍貴、最驚奇厲害、最值得慶祝的是,就連猩猩和陳一軒這對宿敵,似乎雙雙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從裡到外整個地,可是完全再也打不起來了。
看來,大家的傷,還沒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