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一）班，一定要……”我們緊張地望著貼在樓梯口的分班名單。
“周浩然。”跟往年一樣，分班名單還是按照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排出。
望著這個排在第一位的名字，我心頭一緊。
難不成，接下來整整一年，又要來場惡鬥？
周浩然，是我們三人小分隊從幼稚園開始便結下樑子的宿敵——“黑山四盜”的頭頭，“北色”。
“黑山四盜”分別的江湖名號是“東淫，西賤，南娼，北色”。
老實說，人家本身不要臉地自稱“東邪，西毒，北丐，南帝”的。
猩猩是鐵桿金粉，說實在受不了這個，索性和我攛掇著就改了。現在全班，除了他們自己，沒人叫他們自封的名號。東邪陳一軒，西毒陳一轅，這是兩兄弟。
哥哥高大黑瘦，有勇無謀，好欺壓百姓，典型的山城惡少；
弟弟孱弱病嬌，有謀無勇，但也不能說是草包。畢竟和風化雨敵不過溫柔刀，綿裡藏針，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北丐周浩然，四盜中的擋箭牌。成績年年名列前茅，凡是四盜乾的“好事”，只要有周浩然，就都不是事。班主任每每將要緝拿歸案，總髮現盤根錯節地，牽扯出三號少年周浩然，就十分費解。再一望講臺下，這個白白淨淨帶著遠視眼鏡，正乖乖看書的小男生，也只得作罷了。
每當老師離開教室，他們就故意在我們三個面前騷裡騷氣地擊掌慶祝。
至於那個殺千刀的周浩然，一定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專門合起書，挺著背，轉過頭來望一眼我們。
從那時我知道了，原來唯才是舉是小時候就開始了。
但只有我們三個才知道：北色的狐狸尾巴還能撐多久。
最後一個人：南帝。殷斐哲。
這個人……
身世是個謎。撲朔迷離比得上張起靈。
就是四盜的軍師。校長的公子，性格不好說。
老師聚會，凡是有我的地方就絕對有他。
更小的時候我曾把他的手弄破過，不知道他如今是否會公報私仇。
就是這樣一個斯文敗類模樣地，文質彬彬，但是並沒有什麼酸臭氣息。知書達禮，笑面迎人，一點不古板。他有一肚子的計謀，江湖上以陰險毒辣、神出鬼沒、罵人不吐髒、殺人不眨眼而聞名。
每次他一進教室，眾人就背後陰風陣陣。騰騰殺氣不自覺擒住大腦，然後自知陽壽將盡般，瑟瑟不敢發抖。回頭一望，卻只看到他笑容可掬地端正坐在座位上，開始擦桌子地儀式。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每天都要擦兩遍書桌。
此君。不可小覷。
老師給我們講，有個人叫餘拔牙，他的藤條躺椅修修補補十多次，新舊堆砌、上下交融的色塊，像是劉鎮地圖。而他履行了承諾，不光給劉鎮人給中國人拔牙，到全球去給洋人拔牙了。
那張老藤椅，除了刻畫著劉鎮地圖，大概也能蔓延出整張世界地圖了。面向全球、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就是這樣快樂闊氣。尤其是參加各色境外大遊星（大概可以過審？），然後讓老友王冰棒注意捕捉自己上電視的精彩瞬間。這感覺，不比參加朋友婚禮摟席途中，意外收穫星光大道過氣歌星來助唱燃氣氛，來得美氣炸勢？
無獨有偶，相似的事物林總拉雜，總能勾起人支離破碎的記憶。
小學搬家之前，和爸爸媽媽還住在宿舍。門衛李老頭的老藤椅也是破洞了，夏夜晚風吹拂，穿過那些寬窄更迭的縫隙，偶然間還能發出口哨聲，像逃學的小朋友，在新認識的gai溜子哥們兒前，分撥新換的遊戲幣時候，順著棒棒糖管子裡的風聲。
在鍋爐房的小隔間洗完熱水澡，撲上痱子粉和花露水，搖著小花團扇，戴上小姐妹新送的結拜手鍊，是廉價但閃耀的塑膠彩珠，對著月光正好路燈正濃，流光溢彩彷彿看見多年後的自己。倘若天氣清朗，我們披上滿頭的銀河波紋，各自從房子裡搬起來小凳子，湊在李老頭旁邊吃西瓜看球賽，當西瓜籽填滿垃圾桶，球賽進入廣告時間，那滿天燦爛淨徹的星空，從頭頂傾瀉而下。
順著門口看下去，便是學校裡的花園。中心對稱的植物王國，一條長長的林蔭道，直撲向我們眼前。兩排上了年紀且姿態各異的法國梧桐，深綠葉子搭出綠水晶般的天然長廊，向無窮遠延展開去，那是我冬天堆雪人、秋天做植物標本、夏天在裡面捉蟲子、春天採鮮花做耳環的好去處……
大多數日子平滑疏鬆、溫淡空澄，像深秋午睡過了頭，臥室半掩著的窗簾被風吹起，從黃昏偷過來破碎的暮光，稀鬆平常卻也照亮了看似週而復始、實則暗藏玄機的荒涼歲月。剛才講的深夜看球賽場地，在白天，便是門衛李老頭一邊乘涼、一邊照看腳踏車的工作崗位，他一把老蒲扇，草木飄香；一架藤椅，咯吱亂響；一臺收音機，依呀呱唧，微有生鏽，放著《三國演義》評書老段子，單老的聲音繞著老藤椅，轉來晃去最後不知飄到哪裡去了……所有這些，成全了一個寧靜的夏日午後。
轉頭而來，我已經變成塑膠手鍊預言的多年以後，但也沒有流光溢彩的生活。門衛李老頭也早已得胃癌離開了，老藤椅據說也燒成了灰。記憶很是潮溼，浸潤其中太久，靈魂就會長出痱子，所以記錄是最好的痱子粉。西瓜倒是常有的，但對自己現在的身體而言，多少顯得有些寒涼，於是不怎麼愛吃了。
但是，我還是擔心四兄弟的襲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