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夔牛

裴仲心中忽然有一處柔軟處被觸動了。

他身為鳳凰，遇到的這種事很多很多，他早已懂得把這一切歸因於巧合、歸因於命運——畢竟這件事本就是巧合。

如果那隻煉虛期神獸不是死在欽山、如果畢方沒有被傷到腦子、如果畢方沒有遇到那條鱃魚、如果那條鱃魚不認識紋貝妖、如果畢方沒有舊傷突發、如果猙當時沒有離開章莪山、如果裴仲和古晟不曾帶走紋貝妖、如果紋貝妖沒有被放在章莪山……

但是古晟還會為此深深地愧疚和後悔。

裴仲靜靜看著古晟，道：“我當然算過。”

古晟也看到了裴仲的神情，他覺得自己悲傷得沒有必要，於是勉強笑著呲兒道：“老東西，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特別不必要？”

聽了這話，裴仲展顏一笑，神色輕柔，低聲道：“怎麼會。”

“古晟，你滿腔赤誠、透明澄澈，我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顆良善之心。”

他的雙眼深深看著古晟：“我想，如果我是天道，我更願意讓你掌握天地之則，你或許真的是天道百萬年來一直等待的人。”

古晟被震動了。

裴仲的話於他而言絕不一般。

這是鳳凰所能給予的最高的肯定。

鳳凰在肯定他這個人，而不僅僅是他的天賦。

裴仲看著古晟，裡面除了欣賞和讚歎、除了惆悵和懷念，還有古晟曾經夢到過的、隱在眼眸之下的深情。

或許這份深情，裴仲自己都不曾察覺。

.

自章莪山至大荒正中之火山，凡有數十萬裡，沿途過百十山脈。

古晟與裴仲辭去猙後，疾行一年有餘，方至火山腳下。

遙看火山百里處，天地皆赤紅一片，高溫將空氣燒灼出片片褶皺，生長其中的動植物境界與他處無異，但無一不可以一當十。

古晟站在附近的山頭上，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慢慢向火山蜿蜒而去，從乾燥的淺棕色土皮變作帶著裂痕的紅色土壤。

古晟難得有點怵：“老東西，夔怎麼會死在這裡？”

裴仲黑漆漆的鳥目輕飄飄瞥了古晟的側臉一眼：“我怎麼會知道？”

“夔本生於東海流波山，這山需得入海七千裡，按理說夔怎麼也不該落到這火山中。”

“或是火山和流波山相通。”裴仲說到此，笑道，“我早就懷疑這兩座山相通了。”

古晟道：“所以老東西，我們要在這兒等上四年多？”

他望著不遠處變形了的空氣，臉上有些不情願。

裴仲笑：“小子，你竟然都怕了？”

古晟青著臉瞪裴仲：“這地方看著要命，我不能怕？”

裴仲：“你有什麼可怕的。”它微微仰起長頸，眺望火山口，悠然道，“你的傳承是誰的？”

古晟愣了愣。

裴仲的鳥形不知何時變了不少，或許也是懶得修飾了，它的羽毛赤紅如岩漿製成的絲綢，修長的脖頸與小巧的禽首連成優雅的弧度，漆黑的鳳眸尾部連著兩道暗紅的飛騰紋路，彷彿禽冠一般包裹著後顱。

裴仲平日裡總是閉著眼，此刻目中露出些鋒芒，便如同畫龍點睛，圖窮匕見的兇芒和暗潮洶湧的野心皆刺目而豔麗。

這是裴仲的傲氣。

比岩漿和鳳凰天火還要熾熱的情感從心間翻湧到古晟的顱頂，他幾乎覺得，就算是裴仲要他赤|身|裸||體地跳入火山口，他都能毫不猶豫地衝進去。

“把你的鳳凰天火覆在身上，你自能完好無損、來去自如。”裴仲平靜道。

“老東西。”沉默了半天的古晟終於牛頭不對馬嘴地開口了，“我什麼時候和你的鳥形親熱一回。”

裴仲的表情裂開了一瞬間，復而好笑道：“你小子真是能耐啊，我幾萬年積攢下來的臉皮，你花了十幾年就趕上了。”

“再等個幾百年，你的臉皮估計都能削下來補鞋底了罷？”

古晟哼道：“誰讓我師承您老。”

他這話說得順口，裴仲心中卻咯噔了一聲。

“師承”他，是一語雙關？還是無心之言？

裴仲頓了數秒，沒多言，而是道：“走罷，我們蟄伏在火山口中，你要是能忍耐，還可以躲在火山口下的岩漿內煅體。”

古晟點點頭，身上迸出天火，細細地遮蓋在每一寸面板之上。

他將裴仲也納入了天火的保護層中，邁步進入火山範圍。

古晟明顯感到身上的溫度寸寸升高，走出數里，他渾身便已經被汗水溼透了。

他咬牙前進，不停地喘息。

裴仲在他肩頭，絲毫不見疲累，甚至平穩開口道：

“夔現在恐怕還有反抗之力，爬火山口時一定要注意，莫要驚動了夔。”

“此次夔隕落在火山周圍，能夠發現夔並來此的神獸一定少之又少，但因此來這裡的必然不是善茬，你我皆不能正面相當。”

“如果我們幸運，火山與流波山之間確實有通路，那麼我們趁夔無力反抗時，要儘快將夔拖入火山底，甚至轉移到東海。”

裴仲眼中閃過精芒：“我們私吞了夔牛。”

古晟氣喘吁吁笑道：“還得是老薑才夠辣。”

裴仲笑他：“你這是話裡有話啊，你小子快安靜趕路罷。”

古晟剜了裴仲一眼，但他確實身體負荷很大，更何況還要對付隨時竄出的靈獸。

於是他乖乖閉上嘴前行。

兩人走走停停數日，終於沿著數千度的火山壁攀上了火山口。

古晟一點不敢大意，鳳凰天火獵獵燃燒。

兩人站在一望無際的火山口邊緣，同時看見了臥在火山口中的夔牛。

這夔牛隻一足，體型之大，覆蓋整個火山口。

它青色的牛皮因為高溫呈現出淡淡的紅色，頭上無角，因為年老傷病的喘息聲如同天邊響雷，震動著火山口岩漿表面，使得咕嘟咕嘟冒泡、蒸汽水珠直衝天際的火山口不時跟著顫抖。

古晟嚥了咽口水。

就算是裴仲告訴的他可以鳳凰天火抵抗此等高溫，古晟的本能依然在抗拒如此灼熱、危及生命的溫度。

裴仲輕聲道：“我亦可以使用天火，你莫懼怕，你的火如果因為意外消失了，還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