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歲山少主
十四年前,卿歌三歲,沈銘川還不到十歲,按照沈銘川親生母親的囑託,卿歌的父母派人按約定送他去太歲山,他要在十日後受少主封禮,等封禮結束,他就可以再回來,陪卿歌過生辰。
封禮結束後,他當天就啟程回了家,卻只看到燒焦的廢墟,上面的煙塵還未散去,府中幾百口人,竟然無一生還。
他跑進廢墟,在倒塌的房屋中想翻找父母和妹妹的身影,卻毫無結果,他被跟來的隨從硬拉回了太歲山,幾日後他去官府詢問,得知大火燒了一夜不滅,屍體幾乎都辨不出人形,實在難以斷定,皇帝派人徹查,卻什麼都沒有查到,最終只能以意外起火結案。
沒有證人,沒有證物,甚至沒有可以懷疑的物件,那年他才十歲,他根本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他的家一夜就變成這樣。
那時,太歲山的長老告訴他,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百年內,人間會有一場浩劫,他要靠自己來結束這場浩劫,他是帶著使命被生下來的。
所以他忍著心中的悲痛,開始在山上修行,七年前,血鈴鐺歸他管,但是主要負責人還是蘇玉兒,蘇玉兒野心不小,她想當太歲山的長老,所做的事情只為斂財,擴人脈,而他做的事情是為了完成他的使命。
五年前他入宮,盜出了宮中記錄火災的卷宗,還回老家查了他們兩人相關的典籍,卻無意中翻到了阿爹的身世,他曾有一個雙胞胎兄弟,雖然沒有什麼記錄,甚至是幾十年前的舊事,可是他還是留了一份心眼,去查了這個兄弟,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夏肅年,竟然是剛剛被皇帝提拔上位的夏丞相,疑惑從心底升起,他便順著蛛絲馬跡也要查清楚,這麼多年,真相開始慢慢浮出水面,他一步一步策劃,一筆一筆記錄。
兩個多月前,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卻被蘇玉兒告知,有其他人在買夏肅年的人頭,他本想去探探究竟,結果發現那人被定安王的人盯著,真是巧啊,這圈子可太小了!
他還不能暴露,於是繼續按自己的計劃行事,後面一切順理成章,夏肅年一死,那些曾經的小嘍囉便一個也不會放過。
“夏肅年是我殺的!”卿歌淚流滿面,閉著眼睛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我知道蘇玉兒派了你去,後來看到雙扣結才知,你是卿歌,是我的妹妹。”沈銘川站起身,定定看著床上躺著的人。
“對不起,我不記得你了!”卿歌側撐起身子,抬頭看著他道,“所以,還有人知道我活著,甚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想讓我自己為家人報仇,對嗎?”
卿歌突然痛哭出聲,她對小時候的事情沒有印象了,她只記得三歲那年,她好像坐在阿孃懷裡,阿孃遞給她一個很漂亮的結,旁邊有另一個男孩,也有一個,後來她被養父母養到七歲,被拐走,又被蘇玉兒救下,最後自己親手殺了那個兇手,一切彷彿都是預定好的路,她只需要順著走就行了。
如今才得知,原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當初府裡竟然有人活下來了。
她還記得養父母的樣子,知道他們一個姓聶,一個姓筱,也知道當初好像是因為她,養父母才隱姓埋名,躲在了深山裡,所以被蘇玉兒救下後,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跟她學武功,後來每每回憶起那些年跟著養父母住在破舊的茅屋,卻依舊能吃到甜甜的糖時,總是很懷念,可是她不想回去害他們,離開她,他們才會過得更好。
卿歌接受了沈銘川是她哥哥的事情,哥哥並非父母親生,但是是阿孃帶大的,他對家人的感情不比她弱,如今她知道自己有親人,甚至其他地方還有幸存的人,她很開心。
她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養傷,畫畫,看著院裡的樹葉發呆,還有聽僕役阿福來彙報京城的情況:
少主,京城亂成一鍋粥了,皇上大怒,想遷怒定安王,結果定安王自己都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醒,皇上原以為是定安王做的,結果又查不到和他相關的證據。
少主,今日皇上把幾個獄卒處死了……
少主,京城到處是小姐的通緝令。
少主,那幾個被你打暈扔在牢房中的官兵被刑部的大人們挨個拷問了一遍,沒有問出什麼!
少主,皇上又派人查血鈴鐺了,蘇家人都被關起來了。
…………
日日有訊息傳來,卿歌日日聽不同的訊息,她看著沈銘川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想起之前她不知他是誰的時候,曾在心裡想,若是恢復了武功,她定要把他倒掛在樹上,讓他的血順著頭頂流下來,真是個登徒子。
如今看著他,卻很難為情,她對這個哥哥,唯一的印象也就是那個拿著雙扣結的男孩罷了!
可是,沈銘川對她不一樣,他不僅當她是妹妹,還……
沈銘川察覺到她的眼神,抬頭看向她,卿歌一愣,隨即又低下頭,現在這樣,她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或許,她真的已經愛上陸之郢了,才會在心裡念著他,不知他是否會被皇帝為難死。
“卿歌,你在看什麼?”沈銘川叫她。
她便合上書,從矮裡邊挪到他的矮几邊,她問:“沈銘川,你……”
他總是說,她原本應該是他的夫人,這是他們倆小時候一起許下的承諾,經過阿孃同意的承諾。
可是,她那時還是個三歲的孩子,她怎麼會知道什麼是承諾,多年不見,他們之間連最基礎的感情都沒有。
卿歌猶豫著,不知該怎樣打破和沈銘川之間相處的模式。
沈銘川看她低著頭,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什麼,便說:“怎麼,山下的訊息還不夠你放心的,沒人能為難得了陸之郢,把你的心放肚子裡吧!”
自從被沈銘川帶回來,她便日日待在這院中,已經待了快一個月了,她略感無聊,也不知府中的兔子怎麼樣了,也不知上官雅還會不會念著跟她下棋,也不知陸之郢的傷,有沒有好徹底。
吃過午飯,沈銘川叫她過去換藥,她便走進房,解開衣帶的手,停在腰間好久。
剛來的那幾日,她意識雖然清醒,但是身體傷的太重,爬起來都難,沈銘川會褪下她的衣服,從前胸到後背給每一處傷塗上藥膏,胳膊和手腕處需要包紮的地方用紗布包住,她的身體只讓陸之郢這樣看過,換一個男人,她實在不適應。
她會扭頭抗拒,又在心裡念“他是哥哥,沒事的,他之前在給你治傷”,她會臉色蒼白,回憶起之前陸之郢撫摸過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回過神來是沈銘川略帶冰涼的手指,突然臉色緋紅,她靠在沈銘川肩膀上,沈銘川會把後背的藥抹好,就給她披上專門換洗的紗衣,扶正她的時候,眼神挪開,再幫她把衣帶繫好。
等到她自己能動手,她就非要自己來,後背實在抹不到,才讓他幫忙,抹藥的時候卿歌問:“哥哥,你不能給我找個丫鬟來嗎?”
沈銘川冷哼一聲:“你是我的女人,我還不能看了?”
卿歌說:“哥哥,我不是,至少現在不是。”
沈銘川會停下手中的動作,語氣低沉的說道:“那從今天開始,你就改吧,叫我的名字,不許叫我哥哥!”
卿歌嘆了口氣想:男人都一個德行嗎,都是從叫名字開始的?
沈銘川開啟藥瓶,坐在桌邊等她,看她把手放在腰帶上,卻又站在床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勾了勾唇,把藥放在桌子上,然後撐著下巴看她。
美豔的臉上帶著絲絲委屈,眉頭輕輕皺起,是還不能接受他給她用藥嗎?還是在想陸之郢?
沈銘川突然心裡不爽,坐起身叫她:“卿歌?”
卿歌回過神,慢慢走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背對著他褪下衣服,那些人下手很重,一個月了,後背上的傷痕還是很清晰,不過不紅不腫了,還要用一段時間的藥才能徹底不留痕跡。
指尖碰到肌膚的時候,卿歌的身體顫了顫,他問:“還疼嗎?”
卿歌搖頭,早就不疼了,但是心疼。
那日,她其實放棄逃跑了,她一直以為蘇玉兒是把她當親人的,她從七歲開始就跟著蘇玉兒,跟了十年,她對她有依賴心理,結果她的計劃中,她真是隻是一把刀,不能用的時候就直接選擇扔掉了,她真的把蘇玉兒當自己的親姐姐,所以從地上的衣服裡撿到鈴鐺的時候,一切都明白了,如果那日,她沒有衝開脈搏呢?
沈銘川說蘇玉兒很有野心,是,她不該擋著她的路的,蘇玉兒很早就告訴過她,她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只是拿錢索命的無常。
等到她能出門活動的時候,已經到十一月底了,下了一場大雪,滿山都是白茫茫的,倒是很好看。沈銘川說,身上的傷口好了以後,她就能泡藥浴了,只是強行衝開封脈,使得內臟受損,要想恢復如初,需要內外兼修。
黃昏之時,外面的夕陽順著窗戶照進來,她躺在浴桶裡,感覺身體變得逐漸輕盈,泡夠半個時辰,她起身出了浴桶,穿好衣服,坐在桌邊想陸之郢。
晚飯的時候,沈銘川來敲門,開門的一瞬間,她被香氣吸引,沈銘川手裡端著兩盤糕點,問她:“餓了吧?山門的門主親手做的,我也第一次吃!帶給你嚐嚐?!”一盤聞起來像是桂花酥,還有一盤看不出,她笑了笑,讓沈銘川進來。
坐在桌邊,她拿起一塊嚐了嚐,很香,香味很濃,比之前吃過的更香,又拿了一塊,像……用什麼果子做的,嘗不出來,沈銘川道:“我也不知道什麼做的。”
她吃著糕點,沈銘川看著她一動不動。
卿歌吃完幾塊道:“真的很好吃,你也嚐嚐,否則我該一個人吃完了!”
沈銘川輕輕“嗯”了一聲,接著伸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摟向懷裡,他是個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他已經很剋制了,這麼久了,他都沒有碰過她,就是怕嚇到她,他單純的為她上藥,單純的給她倒水讓她藥浴,其實背後,是他一忍再忍的衝動。
卿歌愣了一下,隨即想伸手推開他,卻聽他道:“卿歌,我就想抱抱你,求你!”
她感受到男人身體傳來的溫熱,而自己穿著單薄的衣衫,這樣摟著,氣氛十分曖昧,她知道沈銘川想做什麼,畢竟從一開始就唸叨“你是我的”,唸叨了這麼久,她要還是不肯懂,那就是裝傻了。
沈銘川就這樣靜靜抱著她,他的呼吸慢慢變得沉重,轉變成兩隻手擁住她,卿歌輕聲道:“沈銘川,若你只是哥哥該多好!”
卿歌不愛他,沒有和他相處的記憶,沒有愛他的衝動,她一直想,皇帝為什麼會後宮佳麗三千,見一個愛一個,她卻到現在還放不下陸之郢,她明明回不去了,她是朝廷追緝的殺手,是現在天下皆知的通緝犯,她卻不能任那五個多月的感情就此結束,愛上眼前這個同樣愛她的男人。
是啊,明明半年不到,陸之郢到底哪裡吸引了她,明明他們相處不久,她也曾一遍遍告知自己,她是有任務在身的,愛陸之郢不是她的職責,可是她還是會很想他。
她不想在這種心裡裝滿別人的時候接受沈銘川,她裝不下,也不想裝,感情明明就累人,她卻要遇到兩次,好累啊!
那日,沈銘川抱了她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碰她,離開的時候,沈銘川摸了摸她的臉道:“明日記得泡藥浴,我明日要下山一趟!”
卿歌點點頭,說了聲:“好!”
翌日,沈銘川卻還沒有回來,那個每日來山上送訊息的阿福還是照常來,他說:“小姐,定安王離開京城了,全家都搬去了束州,皇帝把牢獄裡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全部處死了,連伙伕都遭了殃。”
卿歌站起身,終究還是連累到他了嗎,哪怕卿歌是皇帝選的蘇家女兒,出了事,陸之郢還是要負責,甚至還搭進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
〈二〉滴水之恩
又過了一日,沈銘川回來了,他說:“卿歌,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你應該會很想見一見。”
卿歌跟著他走出門,看到院裡站著一個快四十歲的男子,面容看起來有點匪氣,看到她卻直接跪在地上,卿歌趕緊想伸手扶他,他卻語氣悲傷,頭磕在地上道:“小姐,我終於又見到你了啊!”
卿歌和沈銘川將他帶入前廳,請他落座,他用手擦了擦眼角,笑容夾雜了悲傷和欣喜。
“這個秘密,我埋在心裡快十五年了!劉輝此生還能再見到小姐,看到小姐安好,便死也知足了,柳丞相和夫人,定能感到欣慰。”劉輝語氣堅定,看著卿歌的樣子,一直在點頭。
十五年前,柳傳行作為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時的丞相府,人多可熱鬧了,卿歌又正值年齡小,總是能給府裡的人帶來各種各樣的樂趣,臨近卿歌生辰日還有十天,沈銘川被送到太歲山參加封禮,府中人已經在做各種準備,作為丞相府唯一的千金,生辰日定是要大辦一場。
劉輝那時是剛剛入京趕考,卻在半路遇到土匪被搶了盤纏,正好遇到了丞相的馬車,便幫了他一次,沒有錯過考試,劉輝便提著禮品去丞相府道謝,沒想到丞相為人很是好客,請他過完卿歌的生辰再走,還在府中為他安排了房間。
生辰日頭一晚,已經入夜,劉輝覺得身上熱,他在家裡習慣了用冷水洗澡,便想去後院打一桶水洗個涼水澡。
路過夫人房間的時候,聽到裡面有吵鬧聲,他便用手指捅開了窗上的紗紙向裡看,卻看到一個和丞相長相十分相似的男人,正在欺負夫人,他剛疑惑此人是誰,便聽到裡面的人說:“你閨女一歲生辰日的時候,你早就被老子睡過了,還裝什麼清純,憑什麼作為親兄弟,柳傳行就能當丞相娶你這般樣貌的女子,老子就不行?”
夫人喊了一聲:“夏肅年,你滾蛋,你該死!”還沒有喊完就被捂住了嘴。
他聽得心裡氣憤,想衝進去幫夫人,結果聽到走廊有腳步聲,便趕緊又跑到側面躲了起來,沒想到是丞相回來了,一進門,他們就發生了爭吵,劉輝想老爺回來了就好辦,把那孫子趕出去,那個人好像還跪在地上求情,他聽得正開心,裡面卻傳來一聲低聲的嗚咽聲,然後沒了動靜。
他趕緊又跑到窗戶向裡看,丞相和夫人已經流著血倒在地上,劉輝想跑到前院去叫人,卻看到走廊處又來了人,只得繼續躲在側面,可是來人卻是房中那人的手下,他聽他低聲安排道:“一不做二不休,全燒了,萬一留下蛛絲馬跡,我肯定就完了。”
夏肅年抬腳走出門,順著走廊離開,很快走廊又悄悄跑過來幾個人,劉輝嚇得無處躲藏,只得向後院跑去,想從後牆翻出去報官,可是他還沒到後院,就聽到又有很多人進了院中,院中似乎有人醒了,屋內剛剛亮起燈,下一刻就滅了,劉輝驚恐萬分,跑到後院看不清楚地形,一頭栽進了水井。
他摸著井壁,腳蹬在石縫裡想爬上去,結果沒到一刻,就看到井口火光沖天,他猜到發生了什麼,開始嗚咽哭嚎,卻無濟於事。那一夜,府中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他以為小姐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