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陳氏夫婦沒有白期待,果然生了個健康聰明的孩子,還是個男孩。這下夫婦更是眼中沒有竹兒這個女兒了。
那孩子一歲就會走路了,比兩歲的竹兒看起來還要強壯些,乳名喜娃。
竹兒三歲才開口說話,這還有賴於夜恆趁陳夫人帶喜娃出門買菜或玩耍時,偷偷教會的。竹兒雖於情感甚是木訥,但是這個從小就陪伴他的大哥哥告訴她,他是她的守護神,不能告訴別人,別人知道了,他就不能陪她玩了,她卻牢牢的記得,從不向爹孃提過半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竹兒與其他孩子的差別也越來越明顯。
當三歲的弟弟會說會笑會撒嬌,逗的爹孃開懷大笑時,竹兒只是默然的在一旁看著。
但是爹孃交代的事,她都記得,也都乖乖照做。娘說把肉留給弟弟,竹兒就乖乖的把夾到碗裡的肉撿出來夾到弟弟碗裡。娘說過年了,家裡走親戚又要去官老爺那裡送禮,沒有錢給她買新衣,卻給弟弟做了嶄新的大紅襖。她摸了摸,娘一下把她的手開啟,說那是弟弟要穿著出去拜年的,可別摸髒了。
竹兒其實很聰明,她知道那是娘說的藉口,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跟著爹孃去拜年的,他們說她出去是給他們丟人現眼。所以逢年過節,她都一個人待在家裡。不對,是和大哥哥一起。
其實竹兒很喜歡過節,因為爹孃帶著弟弟出去走親戚,她的守護神大哥哥就會來陪她一整天。她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叫做高興,因為她記事起,就不太理解什麼是悲傷什麼是高興。她因此被娘打過很多次耳光,娘惡毒的話還言猶在耳:你這張麵皮是鐵打的嗎?怎麼連笑都不會!
她努力的看著別人怎樣笑,然後學著他們的樣子,把嘴角使勁向上彎,可是弟弟說‘姐姐好可怕好醜。’娘因此又打了她一頓。還罰她劈了一夜的柴,那一年她只有八歲。
但是有大哥哥陪著她,她一點也不覺得累。她記得只是劈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後柴都已經堆成小山。她知道,是大哥哥幫她劈完的柴。
轉眼,竹兒已經有了三個弟弟。陳捕頭十幾年下來還是個捕頭。這還是逢年過節去縣老爺家送禮才保住的活計。
看著幾個讀書的兒子,陳四言總是長吁短嘆,當初生孩子時的喜悅也漸漸消化在處處需要錢的柴米油鹽之中。
眼看著大兒子到了弱冠之年,又不是個讀書的材料,也該研究親事了。老二老三的學堂還要交學費,筆墨紙硯也要用錢。陳四言煩的頭髮都白了,還要忍受陳夫人成日裡的數落:誰誰誰原先就是個捕快,現在都到京城衙門任職了,誰誰又辭了公職去做生意,現在都有大商號了。
陳四言氣的沒法,一甩袖子出去喝酒,陳夫人也在房中掩面哭泣。
竹兒雖然不能體會孃的心情,但是她不想看見娘難過,她寧願娘像小時候那樣陪弟弟們玩,完全忽略她的存在。
她輕輕走過去,拿著溼帕子遞給娘,
“娘,不哭。擦擦。”
陳夫人抬頭看著眼前的大女兒,雖然多年來一直對她漠不關心,好吃的好喝的也輪不上她,平日裡只當她是家裡養的一隻小貓小狗兒,給口飯吃不餓死就得了。卻沒注意,竹兒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若她不開口,只看外表,倒是個美人。一個邪惡的想法閃過心頭。
竹兒拿著帕子,見娘遲遲沒有接過去,以為她又如往常一樣討厭自己的靠近,不願看見自己。正想退回去,竟意外的被娘拉住了手。竹兒一驚,下意識的抽回了手,陳夫人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內心嫌棄極了,表面上卻笑了起來。
“竹兒大了,懂事了。你許久不出門了,娘明日帶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竹兒瞪著無辜的大眼睛,似乎不太理解孃的話。並不是她愚笨,而是這麼多年,她從沒聽過娘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她說話。事實上,娘甚至很少與她說話。
天真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夜恆卻皺起了眉頭。陳夫人的算計,他看在眼裡。
「這個女人,這麼多年過去了,竟對自己的女兒沒有生出一點憐憫之心。實在可惡!」
夜恆黑亮的眸子在眼眶中一轉,心裡也有了盤算。
第二日清早,陳夫人就帶著竹兒來到了鎮上一間茶樓。竹兒從沒來過鎮上的集市,但是她去過京城的酒樓。去年中秋,全家人都去逛廟會,她也沒閒著,神仙哥哥讓她閉起眼睛,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到了京城的夜市,那真是熱鬧非凡。
竹兒這副見過大場面的模樣倒是讓陳夫人吃了一驚,本來心想,這丫頭常年不出門,這冷不防突然到這人聲鼎沸的街市上,不知道該是多麼驚慌失措的樣子。還因此擔心一會見了人牙子,叫不上個好價錢。
這下她可安心多了。就憑竹兒這模樣,一時半會還看不出異常,定能賣個好價錢。
這陳夫人的父親是個藥鋪的掌櫃,她也算知書達理,當年也是個溫柔嫻靜的女子。卻不想,世事變換,多年來日子過得緊巴巴,幾個兒子雖然聰明卻也淘氣,每日裡折騰的雞飛狗跳,雞毛蒜皮的瑣事日積月累,早已把一個舉止優雅的少婦,變作了如今行事乖張,粗俗不堪的婦人。
陳夫人點了幾味點心,算是給這個女兒的送別“宴”了。畢竟十月懷胎生出來的親骨肉,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裡也不是滋味起來,迴避著竹兒天真的目光。
見竹兒許久未動桌上的點心,只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她,陳夫人覺得不自在起來,出聲道:“看什麼呢,快吃啊。”
竹兒得了特赦一般,抓著糕點吃了起來。
陳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平日裡吃飯,沒有她的允許,竹兒是不許動筷的,要麼不許上桌,要麼等弟弟們吃的差不多了,才讓她吃,她也自覺的,等到全家人吃完了,才在廚房吃一口。如今看著桌上精緻的點心,她自然以為那不是給她的。一時間,心有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可是陳夫人這難得的良心發現,卻在下一刻人牙子出現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個人牙子生意火熱的很,今日還是陳夫人利用陳四言衙門的身份才約得動她。
那人牙子早年是往勾欄瓦舍裡送人的,這幾年也倒賣些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送到大戶人家當奴為僕,或是送到稍有點錢財的人家做童養媳。
鎮上的人都知道陳捕頭家的大女兒是個傻子,不會哭不會笑。那人牙子起初就想著,給陳捕頭個面子,來應個景兒,也沒打算真買個傻子砸在手裡。可今日一見,竹兒竟然如花似玉,比他前幾日在匯香樓裡見的花魁還要美上幾分。這模樣,別說不會哭不會笑,就是放在那擺著,也有恩客願意掏銀子啊。
陳夫人本想著,讓那人牙子把竹兒賣到遠些的鎮上,神不知鬼不覺,反正鎮上的人也沒見過竹兒,也不會影響陳四言的公職。卻不知此時人牙子已經打算好要將竹兒賣到青樓裡。
人牙子,裝作為難的樣子,半推半就的同意收了竹兒,給出的價錢倒是比陳夫人期望的還高一些。陳夫人數過錢,隔了多年終於又抱了一次竹兒。
竹兒記不清上一次娘抱她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還在襁褓中吃奶的時候吧。
陳夫人抱過竹兒,說了一句:
“以後,你自己自求多福吧……”
就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