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景胸前的傷還有餘痛,背後被木棍打得像是斷了骨頭。
不知道捱了多少下,一口血從鼻腔和嘴裡噴出來,就差暈過去了。
聞人景的骨頭就算斷了也是硬的。
“聞人景,我在問你一遍,為什麼要殺錢忠?”
葉青雲用棍子挑起聞人景的發,露出俊弱的面龐。
聞人景勉強睜開眼睛,張嘴勉強發了點聲音,聽不太清楚。
葉青雲將耳朵湊過去,才勉強聽清楚。
聞人景,聲音虛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嘴巴比骨頭硬。
葉青雲完全可以寫一份認罪書,憑著聞人景現在這副虛弱的樣子,被強摁多少手印摁不到。
“告訴你,聞人景。”葉青雲慢慢說道,“證據我完全可以偽造,但是錢忠是誰殺的根本無所謂,反正最後都是要栽到你頭上的。”
聞人景焉了下去,這些他從見到錢忠屍體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
葉青雲哼了一聲。
“明天繼續。”
聞人景又被拖回了牢房。
就連獄友都看不下去,忍不住的問,“你這是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聞人景睜開眼睛,想說什麼又放棄了。
疼,實在太疼了。
獄友摸摸額頭,“發熱了,小夥子,你怕是挺不過去哦!”
聞人景腦袋發了暈,在疼痛中眯上眼睛。
夢中回到兒時。
聞人景不過人腰,常年混跡軍營纏著聞人崇陽想,貪戀那麼點微末的父愛。
夜半天明,遭遇敵軍突襲,四方皆被圍困。
聞人景半大點的孩子,被丟在帥帳中,被風颳起的帳簾外火光肆虐,就是這麼點縫隙,他看到逗他玩的小叔被敵人一刀穿胸,被丟進火堆裡。
那是聞人景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戰爭的殘酷,它無情的掠奪盡得來不易的安穩。
聞人崇陽帶著人拼死護住主帳,足足撐了一個時辰。
援軍趕到時,聞人崇陽肩膀上的箭穿透肉骨,跛著腿抱住縮在角落裡的聞人景,失去意識之前都死死抱住聞人景。
軍醫掰都掰不開,只能將這對父子一起帶走。
在那天之後,聞人景知道聞人崇陽給他父愛裡的堅韌和黏稠。
一襲冷水澆身,將聞人景拉回現實。
不知何時,他已經回到了這陰暗的刑房。
聞人景已經是神志不清狀態,正適合問話。
葉青雲拉了凳子坐到聞人景旁邊。
“南澗省騰衝海星港於二十年前淪陷於倭人之手,你可還記得?”
聞人景聽沈臨熙講過這個地方。
葉青雲繼續道,“嵇府水師海軍大臣沈舒是否向梟南聞人軍遞交求救函?”
二十年前,聞人軍中確實有嵇府水師的人前來送函,聞人崇陽看過之後,當即斬殺了來使。
聞人景聲音嗚咽,“我……我,不知……不知道。”
葉青雲冷哼一聲,“聞人崇陽打你生下來便把你拴在褲腰帶養著,你竟然說你不知道?”
聞人景在戰火中出生,那之後便沒有了孃親。
葉青雲拿了一本冊子,“從督官帶回的出兵記錄看,騰衝淪陷那日聞人崇陽帶軍開拔至府邊,為何最終沒有援救。”
聞人崇陽確實曾在二十年前開拔至騰衝府邊,看著千里國土被戰火蔓延,定然要帶軍殺入戰場,保衛國土,可軍中傳信官來過之後,聞人崇陽撤出騰衝,拔軍回了梟南。
“我……”聞人景的嘴裡血水摻雜口水流出來,“我……不知道!”
怪不得,曾與沈臨熙談及鬧澗騰衝時會拿匕首對他出手,聞人景終於把那股不對勁連線了起來,是聞人崇陽殺了來使,也是聞人崇陽在最後關頭撤兵導致的南澗淪陷。
聞人景突然感覺這些事像是他親自做的,竟然有點對不住沈臨熙了。
葉青雲冷哼一聲,“聞人崇陽那老賊竟然反咬沈舒通敵賣國,遞交了什麼通敵書信的狗屁證據,整個南澗都淪為白地,證據是從哪裡來的?”
聞人崇在南澗騰衝淪陷之後,拉著聞人景跪在將士陵懺悔了三天三夜,自知羞愧難當,寫了辭呈與懺悔書認罪遞交,為何到了葉青雲嘴裡,就成了沈舒通敵賣國的證據?
聞人景感覺自己承受不來這些,只是木訥的下意識回話,“我……,我……不知……不知道!”
這樁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端出來被人嚼,簡直是又老又臭。
葉青雲不著急,“沒關係,我會讓你老老實實的交代出來。”
滾火裡插著烙鐵,葉青雲用爛布包了把手,錐形烙鐵上刻著已經模糊的花紋。
“今日。”葉青雲將烙鐵拿到聞人景臉旁,“替你止止血。”
燒得通紅的烙鐵接觸在裂開的傷口中央,煙霧從聞人景身上騰起,葉青雲拿著烙鐵將流血的傷口烙了個遍。
聞人景的意識迷失,暈了過去。
葉青雲連著澆了三盆冷水都沒把人澆醒,最後沒辦法將人拖回了牢房。
聞人景的這位獄友都不敢多看聞人景一眼,只是慶幸的低喃,“好歹止血了,勉強死不了了。”
接下來的幾天,葉青雲沒在叫人拖聞人景去刑房了。
就算是拖了,就聞人景如今半死不活的樣子,什麼都問不出來。
虧了跟獄友處的好,管了聞人景一口半口的水米,勉強吊了一口氣兒。
將養了不知道多久,聞人景終於能睜開眼睛,重新感受到了傷口的疼痛。
被子和床褥被血液糊在一起,這討厭的黏膩感,讓聞人景非常難受,可聞人景恰好就是靠這黏膩的床被活著。
“醒啦?”獄友坐在地上,正用聞人景的棋盤自顧自的下圍棋。
聞人景看了看上方透進來的光,“我……睡了,多久啊?”
獄友算了算日子,“有六七天了吧。”
聞人景嘆了一口氣,牽動了背部的傷口,抽了一口氣,“白,三二,九。”
那獄友抬抬眉毛,執白棋落了聞人景口述的點位,又自執黑棋下了一步。
“三三,五。”
就這麼下了半天之後,聞人景贏了這盤棋。
獄友輸的心服口服,靠著聞人景床邊坐下,“你這下棋有兩手的喔,都跟你玩了幾天嘍。你叫啥子噻!”
聞人景慢慢開口,“林景。”
獄友點點頭,拍了拍自己,“幸會,我叫都昌明,”
聞人景說不了話,都昌明便自說自話,操著一口不知哪裡的方言,“你這個小夥子,受了太多罪,千萬不要動死的念頭,不然這罪啊,可就算是白受嘍。”
嘰裡呱啦說了一堆之後,聞人景已經又睡過去了。
都昌明搖搖頭,“有口氣,有口氣就夠嘍!”
可葉青雲似乎並不想聞人景留著這口氣,見人好一點了,就又拉去了刑房。
這一次並沒有什麼酷刑,只是把聞人景吊在刑房,找了幾個人輪流的看著,不讓睡覺而已。
這樣被折磨了兩天兩夜之後,葉青雲又來問話了。
“求救信函在哪裡?”
聞人景不敢開口,生怕自己在這種狀態下說錯話。
葉青雲繼續追問,“為何最後沒有求援。”
聞人景張了張嘴。
葉青雲繼續逼問。“沈舒通敵叛國的罪證是哪裡來的?”
聞人景氣息奄奄,“我……要見……葉……槐蔭。”
葉青雲根本瞧不起這個階下之囚,“就憑你?也想見丞相?”
聞人景用盡力氣說道,“戈……舟!”
葉青雲以為自己聽錯了,湊近了一些。
“戈……舟。”
聽清這兩個字之後,葉青雲一副受驚的模樣,看著已經廢得不能再廢得聞人景,“不可能,不可能。”
聞人景只是輕輕扯動嘴角,不再說話了。
葉青雲眼珠子轉了半天,著急忙慌得什麼都顧不上,拔腿離開。
僅僅隔了一天,聞人景就被獄卒抬著出了牢,放在大理寺的院中曬太陽。
聞人景很享受太陽的溫暖。
葉槐蔭來了。
葉槐蔭替聞人景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你想見我?”
聞人景觸控著陽光,“沈舒是你什麼人?”
葉槐蔭說,“我外甥。”
聞人景長舒了一口氣。
葉槐蔭有些不滿,“你叫我來,就問我這個?”
聞人景笑笑,“葉丞,你在戈舟私自設立銀礦的風聲都吹到我耳邊了,說到這兒,你覺得給您外甥出氣重要,還是保全自己重要!”
葉槐蔭六十多歲,經歷的事情不少,聽到這種話連眼皮都不帶的,“你要什麼?”
聞人景很是淡定的說道,“我現在需要大夫。”
葉槐蔭差人叫來了兩個大夫,就在這沐光之下看起聞人景的外傷。
“你想要什麼?”葉槐蔭繼續問道。
聞人景的傷口被頻繁牽動,忍著傷口慢慢得道,“不是交易,是合作。”
葉槐蔭打量著眼前的人,“什麼交易。”
聞人景道,“聞人軍立功無數,現已功高蓋主遭了忌憚,若想要活,需得破而後立。”
葉槐蔭眼神兇狠起來,“誠意呢?”
聞人景眨眨眼,“你的銀礦已經有人潛入開始調查了,等葉丞想好與我合作,我自然會告訴你是誰在查。”
葉槐蔭畢竟是丞相,做到如此一人之下的高位,如何聽得別人半點威脅?
葉槐蔭冷冷道,“你以為見到老夫,就可以跟老夫談條件或者是合作?那也太小看老夫了,本以為聞人崇陽的兒子多有本事,結果也只是黃毛小兒,本想給你一線生機,如此看,也沒有必要了。”
葉槐蔭手下的人揪過那兩個大夫,咔嚓兩聲就扭斷了脖子。
聞人景擰著眉毛不知道在想什麼。
葉槐蔭屈身下來,“我猜猜,你是打定主意我不敢殺你嗎?”
葉槐蔭撩開聞人景的頭髮,讓他看清自己,“你錯了,你身上不止可以背錢忠的命,也可以背葉青雲的命,他二人換你,夠不夠?”
說完便將聞人景徹底交給了葉青雲,再也不多瞧了。
葉青雲已經將聞人景當做了屍體,原本兩個獄卒變成一個獄卒拖人。
拽起腳脖子把聞人景拖回了刑房。
聞人景終於懷疑自己了,打定沒人敢殺聞人崇陽的兒子,卻低估了葉槐蔭的狠,他竟能將葉青雲這個堂侄也看做魚肉。
葉青雲再也沒有問聞人景任何問題,只是拿了些紙來,用聞人景的血蓋了不知道多少印子。
終究是他自視甚高。
葉青雲備了白綾,匕首,毒藥……
葉青雲說,“你這身骨頭確實很硬,但也到此為止了,我稍微發發善心,讓你自己選個死法。”
然後拿了毒藥給聞人景瞧瞧,“這是「承歡」,你熟不熟悉。”
聞人景瞧著這硃紅色藥丸,想起從唐直腹中剖出來的紙條,想起沈臨熙從楊貴妃那裡搜出來的「承歡」,想起沈臨熙對張貴人與楊貴妃用的刑,那些刑招如今在葉青雲這裡,也算是嚐了一些。
聞人景用力抬起頭來,“你知道,葉槐安剛剛跟我說了什麼?他說……,要拿錢忠和你的命,換我。”
葉青雲的手頓了一頓,有些不可置信,半天沒再動作,最後竟發了苦笑,“哈哈哈,聞人景,你到現在還在挑撥離間?”
聞人景也笑了,他在笑葉青雲在葉槐蔭那裡的價值僅僅只是陪葬。
葉青雲捏著聞人景的脖子,拇指卡住聞人景的下巴,“太后垂簾已久,大梁已不是大梁,唯有新帝登基,方能匡扶朝綱,在此之前,所有的犧牲都微不足道,更不要說像你我這種天生的棄子……”
葉青雲說服了自己,“你與我又有什麼分別,聞人崇陽當年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構陷沈舒,如今把你這個親生兒子送來京城當做質子,他怎麼會想不到你會被政敵傾害?”
葉青雲說,“不管是葉槐蔭或聞人崇陽,還是皇家,他們哪一個人不是自詡為了大梁?可事實呢,最後還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富貴?這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去……”
葉青雲最後冷戰一聲,“罷了,你我這種身份,從生來就是註定要被棄掉的。”
聞人景也不知道葉青雲是麻痺自己還是清醒過度,只道如今,自己的命數怕是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