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火炮的炮彈從灘塗的盡頭飛過雲層,砸在城牆上炸開洞來,甚至可以越過城牆砸在人堆裡再爆炸,迸發的火焰將一個個人吞噬,裡面傳出的哭喊像從地獄而來。
一襲冷水澆滅了無數的炮火,驚醒了夢中人,這裡是紅硝樓。
方穆拿了毛巾來丟在床上,“我的祖宗哎,你看看時辰,快別睡了,再不回去家裡就亂套了。”
聞人景心裡憋著氣,趁方穆拿了衣服過來,一腳將人踢翻在地,順帶翻了張桌子,“李管家不是在嗎?”
方穆起身給聞人景更衣,“太后懿旨都到家門口了,沈大人和幾位天使一直等著,就是老將軍也接不了這活兒啊,馬就在外邊候著,咱動作得快。”
一盞茶不到的功夫,紅硝樓門口的兩匹馬脫了韁,幾里之外就能聽到鐵蹄響聲,一路往聞人府去。
此時此刻,李管家正在清點錢銀,吩咐人將布匹都收好,還差人叫了製衣店的人到府裡來給聞人景量尺寸,好做一批衣服。
沈臨熙也端坐在廳內喝著茶,看李管家做事。
聞人景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般景象。
本來想要打招呼的,李管家將人截住,任由製衣店的人量身。
聞人景有些煩躁,招呼方穆過來,“你一會兒帶著裁縫給兄弟們都量量,李管家你也跟著去計劃計劃,衣服不用做多,換來換去怪麻煩的。”
此時沈臨熙手拿懿旨,從廳裡出來,打量了一遍人,“看來聞人兄昨日洩了不少火氣,這樣也好。”
在聞人景準備跪拜之際,沈臨熙一把摟住他的胳膊,“我已替你好生送走了天使們,如今沒有外人,不必跪了,懿旨你看過就好。”
這下真不知如何謝這恩情,正準備抱拳,又被一把摟住,“權當還了昨日軟帕的恩情,與我……,不必見外!今日來也不光傳達上意,是有別的事情。”
聞人景拍拍額頭,清醒了不少,“瞧我這腦子,是不是那個文裘恩的案子?本來應該我去找沈大人報道的,都怪我昨兒喝多了酒,誤了事。”
沈臨熙笑了笑,低頭轉身入廳的時候,眼皮抬動了幾次,這讓聞人景想起冥香的話來。
還真挺像斷袖的。
“聞人兄。”沈臨熙喉間送了口清茶入胃,“據我所知,大理寺唐直與文裘恩二人常年不合,此案半月有餘沒有結果,便不能排除唐直的嫌疑,二來唐直既然已經查了半月,或有線索和進展會留存在案牘庫中,還有就是我刑部與大理寺多有矛盾,所以想請聞人兄一同前往,護我一程。”
文裘恩被毒殺半月,唐直不可能沒有查出線索,現如今寧願連降五級都不願繼續查案,或與他逃不開干係,亦或者背後過於複雜,已牽扯到丞相或者兩位皇子,甚至太后也未曾可知!
這種事情連自己都想得到,更不要說沈臨熙這種當了多年朝官的,現如今三兩句話就將很多人丟擲了局,還潤色的沒有半分疏漏,心機與口才都可見一斑!
聞人景心裡掂量著,笑著喝了一大碗的茶水,“昨日喝酒太多,口有些渴,沈大人見諒,我已經吩咐廚房備了飯菜,咱們吃了飯就去大理寺如何?”
就連肚子都應景的叫喚了兩聲。
沈臨熙也極其會給人臺階下,摸了摸乾癟的肚子,“正巧,沈某也有些餓。”
很快李管家就端了飯菜過來,放在二人中間的小桌上,沈臨熙拿著筷子先嚐了嘗,覺得不錯,再就口米飯吃,舉手投足間都是大家教養。
聞人景只覺得吃個飯還慢吞吞的,直接將菜倒在飯上,捧著盆就往嘴裡送,頗有惡狗撲食的意境。
殊不知這兩人各懷心思,一個覺得一個作作,一個又覺得另外一個太過狂放,相同的是兩人都只是想想,並未作聲。
大理寺主重大刑事案件審理,說難聽了就是問問話,寫寫案牘,審不出來的還是要交由刑部撬開這些人的嘴,明明是合作的關係,偏偏誰也瞧不上誰,又誰都離不開誰,關係微妙。
距大理寺二十里的馬車之上,能夠明顯看見有濃煙飄至上空,且越來越大。
“不好!”
“不妙!”
馬車內二人異口同聲,聞人景拍拍門板,“速度快些,大理寺出事了。”
趕到的時候,大理寺的人正全力救火,聞人景和方穆提了水桶加入救火隊伍。
臨了不忘提醒:“你身子骨太弱了,走遠點兒別待在這兒!”
滾滾濃煙蓋住半邊天,不見天日。
“十三,變天了。”沈臨熙少有的嚴肅起來,“昨夜讓你弄的東西,沒問題吧!”
十三將浸溼的手帕遞過去,“嗯,文裘恩的案牘記錄沒有問題,都收好了。”
看著聞人景抱著木桶來回的跑,沈臨熙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就出了神,鬼使神差的動了念頭,“十三,你也去幫忙救火。”
然後自己捂著口鼻去別處咳嗽去了。
二十年前,南澗省騰衝府海星港遭受倭寇匪患傾襲,他們的海船裝配威力巨大的海上火炮,海星港遭遇連續精準打擊,沈舒為當時海軍大臣,為固海疆,親率嵇府水師將敵軍攔於港口三十里外,連戰三天。
當時已向距離最近的梟南軍發出求救信函,由於我軍火力薄弱又連續擊戰,無奈退至騰衝沿岸,當時梟南軍已至府界,卻遲遲不領軍入府,敵軍趁此機會一鼓作氣佔領海星港,將嵇府水師圍殺至春潮庭院,一把大火將院內七百八十三條人命焚燒殆盡,雨後春潮庭院中的焦骨堆成了山。
現實中發生的事若是與慘痛的記憶重合,就會轉換為數不盡的疲累。
就像今天,大火,濃煙,再加上一兩個倒黴蛋兒……
“沈大人!”聞人景的手上又加了些力拍在沈臨熙背上,“沈臨熙!”
那雙渙散的瞳孔終於聚攏在一起,迷惘的看向被燒成黑炭的案牘房。
“滅了?”沈臨熙站起身,重新掛上笑,“我去看看。”
案牘房牌匾躺在地上,房頂燒落了七成的瓦片,黑炭一樣的房梁東倒西歪,書架子早就燒的什麼都不剩了。
這場火別說文裘恩的案牘,怕是其他要緊的也盡數毀在了這裡。
第三排案牘架倒了一半靠在牆上,下面有一具蜷縮的焦屍。
沈臨熙拿著帕子想要簡單翻看,發現這焦屍已被燒的硬化。
“十三,叫人把屍體搬到刑部,再叫幾個兄弟過來把這兒翻一遍,在此之前不許任何人靠近。”
十三點了點頭,扯了扯沈臨熙的衣袖,指向門口處。
聞人景滿臉不悅的插著手站在那兒,等著裡邊檢視完。
“死的是唐直嗎?”
沈臨熙轉頭看了眼焦屍,搖搖頭,“等刑部仵作驗完才能去確認死者是不是唐直。”
若是昨夜不喝酒,今天早點回家,不吃那頓飯,直接趕過來,說不定誰也不會死。
沈臨熙用扇子輕輕點了聞人景的肩膀,將他的神拉回來,“聞人兄在想什麼,沈某來猜猜……,怕不是想著若來早一些,人就不會死了?”
聞人景被猜中心事,不小心就從眼睛裡露出幾分肅殺。
“別想了。”沈臨熙收起扇子,“太后已經說過了,再不破案,要唐直提頭去見,而且現在想讓他死的人比比皆是,今日不死,改日也難逃一死。”
聞人景眼神冷了幾分,“你早就猜到有人會滅口了,是不是?”
沈臨熙沒有否認,“那又如何呢?聞人兄難道指望我能救下他嗎?”
“他死了你就沒有線索了,為何不救?”聞人景莫名煩躁。
沈臨熙不想與之深究,發出邀約,“聞人兄莫生氣,先隨我回刑部再慢慢同你講。”
大理寺與刑部距離不遠,行車也只半刻便到。
刑部多刑房牢獄,常年不見光,陰暗乾燥,像是地下城堡一般,路過好幾個刑房之中,都有光著膀子的人手持各種刑具,正審問犯人,傳出的不是叫罵便是哭求。
“刑部倒是會研究一些折磨人的方法。”聞人景揹著手,像是上面來人作視察的,倒是白穆有些難以接受,豎起了幾根汗毛。
沈臨熙在前面帶路,看不了臉。
“這邊!”
帶人進斂屍房的時候,仵作正在房中鐵床旁邊,拿著刀切割上面的焦屍,旁邊還有不同大小的各種刀具。
後面還有一扇鐵門半開著,寒氣從裡面流出來,應該是用來堆放屍體的地方。
“聞人兄先坐。”沈臨熙倒了茶水,“剛才畢竟是大理寺的地盤,說太多了不方便。”
聞人景看著仵作拿著刀遊刃有餘的,是個老手。
“剛才確實是我唐突了,本來就是幫忙而已,只要護沈大人周全,幫著順利破案就行。”
沈臨熙也不想知道聞人景的態度為何有所緩和,附和著說道。
“如聞人兄猜測的,這具焦屍很大可能是唐直,且不說我能不能救,就算有心也不一定能保他活口,若真是唐直,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沈臨熙從十三手裡接過一沓案牘推了一把,“這是唐直生前辦理的案子,基本上都有頭有尾,而且沒有冤假錯案,說明此人是有一定能力的,那他在文裘恩案中一定查到了一些東西,所以他寧願被罰也不願意上報,甚至他知道自己活不了的前提下,依舊沒有選擇將線索拿出來,那其中就可能牽連了高官。”
聞人景擰著眉頭疑惑問道:“什麼叫,知道自己活不了?”
“因為他知道,若是關乎皇家顏面,我就不會繼續查下去,降級罰俸又不要命,聞人兄覺得呢?”
說完又將一份文裘恩調動官員的案牘,“這些都離不開這位吏部的官員,而殺此人的原因要麼就是交易沒有談妥或者有過交易,表面看這兩人沒有什麼聯絡,可將這兩人生前經手過的案牘進行對比,會發現這二人有聯絡不小,接下來就可以將這兩個人的案子合併調查,不管死了多少人,死了什麼人,又或是燒燬了什麼,只要仔細的查,總會有線索。”
沈臨熙閉上了眼睛,“其實這些本不用跟聞人兄講,但沈某覺得有些麻煩還是從一開始避了的好,畢竟從目前看來,此案繼續查下去,還會繼續有人被滅口,首當其中必定是我先遭殃,到時候還指望聞人兄能保我這條小命呢。”
聞人景看著仵作驗完了屍,收了器具,“只要沈大人追求的是真相,就算死也是我先死,所以就不必擔憂了。”
現在他也看到了沈臨熙破案的態度,且確實有些本事,覺得還是可以真心幫一把的。
仵作拿了一個小平盤過來,盤子中央攤著一張溼潤的字條,上面寫著兩個字「承歡」。
“十三。”沈臨熙拿著刀從焦屍腋下處取了一塊皮肉下來,“立刻去確認死者身份。”
聞人景能夠感受到沈臨熙身上突然而來緊張。
“「承歡」是什麼?”
前朝皇帝駕崩後,由太后出面做主,並未有人殉葬,只是遣散了眾多不想待在後宮的妃嬪。還願意留在後宮的不過三五人,其中便有一個楊貴妃,這「承歡」便很有可能出自她之手!
沈臨熙可不能隨便就將這種事講於外人聽,便將眼神從「承歡」二字上游離開,“「承歡」乃後宮常用安神香。”
這二字直指後宮,不得不謹慎對待。
果然,只要仔細查了,就能有線索浮出水面。
剛開始聞人景還天真的認為沈臨熙位居高官,有生命危險這種事是說說罷了,如今剛上手查案就有人殞命,新的線索又指向後宮,背後牽扯到家族,確實一不小心就會斃命。
看來,想要讓這兩件命案水落石出,就得保證有個人一直查下去,現在沈臨熙就充當著這個角色。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
“沈大人,看來這京城的戰場不輸我們梟南啊!”聞人景感嘆道。
都是殺人,一個關乎國家未來走向,一個關乎百姓安危,實在沒法判斷哪個更加殘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