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一回 夢坡齋中 會稽師爺
紅樓賈蘭:今晚省親,要不要逃? 22年從頭再來 加書籤 章節報錯
夢坡齋內,一名文士手裡提著一把摺扇,略帶驚訝地打量著賈蘭。
此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身著青色圓領袍,有別於生員的襴衫足可見此人有著舉人的身份,是以民間稱中舉叫“青袍易藍”。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此人生的相貌端雅,真真是一位古典美男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卓爾的自信,手裡把玩著一把沒有張開的紙扇,背抄手默默站著,聚精會神地看著賈蘭。
感受到對方的視線,賈蘭目光投來,兩人短暫地眼神交匯,隨後相視而笑,各自都有些吃驚。
賈蘭暗想:“這是祖父新請來的清客?還是舉人?真是稀奇!”
仔細端倪,此人一身氣場很是不俗,感覺上甚至與身邊的賈政彷彿,但賈蘭兩人氣場並非同一類。賈政雖然為官多年,可身上並沒有李玄著、盛宏等人身上的“官氣”,更多的是一種勳貴人家自帶的貴氣。
而眼前這位中年舉人身上的氣場既非“官氣”和“貴氣”,也不同孔家門主孔際瑞和盛家長柏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文氣”,而是一種全新的,賈蘭從未遇到過的氣場。
饒有興致的賈蘭不自覺地觀察著對方氣場。
見聞的增長往往就在這種不經意間的發現當中,賈蘭一下就沉浸在了這種感覺之中。
中年舉人此時同樣心驚。
他接受賈政延攬,除了別的原因,更多在於對賈蘭的幾分好奇,想一睹這位新科會元是否徒有其名,如今見了面,自問閱人無數的他頓時就被賈蘭身上那股獨特的氣質給吸引住。
等賈蘭從那種莫名的感覺抽離出來,感覺自己有些失禮的他打算隨口找個話題,於是便向賈政問了下卜固修、單聘仁和胡斯來三位清客相公的近況。
未料話音剛落,賈蘭便感到氣氛有了些變化,除了中年舉人,無論賈政還是餘下的幾位清客臉上露出了些許尷尬。
短暫沉默後,賈政輕咳一聲,帶著幾分赧然的臉色對賈蘭道:“三位相公因家中有事,已經先行與我告辭了。”
“哦……”賈蘭心念微動,點了點頭也沒有再追問,朝那位素未謀面的中年舉人拱了拱手:“不才榮國府賈蘭,敢問先生名諱?”
賈政彷彿就等著賈蘭開口,一下子接過話頭,熱情地介紹:“這位是從南省會稽來的方東昇先生,字敬齋,淳治元年的舉人,是你的前輩。”
會稽師爺!
聽了賈政的介紹,賈蘭腦海裡騰的一下冒出這麼一個名詞。
會稽一帶文風鼎盛,換句話說就是讀書人多,因此科舉競爭相當激烈,導致摺疊效應,使得一大批在別處屬於頂尖的人才在會稽本地只能歸入中游,出人頭地的不易,加上當地人不戀鄉土,於是其中不少人就當起了師爺。
到了前明末年,顧炎武在著作中寫道:“今戶部十三司,胥算皆會稽人。”
他們無官無職卻能參與政事,漸漸地成為一種現象級的文化。
【眼前這位,莫非便是賈政請來的師爺?】
“哎!東翁這話卻是折殺我了。”方敬齋笑著站起雙手抱拳:“賢孫小小年紀便著書立說,詩會上也是才名無雙,杏榜名列首名。在科舉路上學無前後達者為師,我又有何顏面在會元郎眼前班門弄斧自稱前輩?”
他說話時語速不疾不徐,並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清高與倨傲,反而自有一種格致,讓人心生好感。
賈政笑容不減,不住地讚道:“先生通古達變,有大才,又豈可妄自菲薄?”
一旁的清客相公們也紛紛點頭附和起來:“方兄有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
“是極是極!”
“方兄不必過於自謙!”
賈政道:“蘭兒,你不知道,在此前清丈田畝一事上,方先生幾次替爾祖父出謀劃策,才讓我得以幾次渡過難關!”話語之間賈政尚且帶著一絲後怕,以及對方敬齋的欽佩,後者聞言再度拱手謙虛,不住地道:“東翁過譽了!”
話雖是奉承的話,可從賈政口中說出,讓方敬齋嘴角不禁上揚,笑影更深。
來了!賈蘭微一凝神,終於談到清丈的事情,佯裝好奇地問:“坊間對座師大人這次在順天各地的清丈田畝各有各的傳言,有人甚至誑言此事恐有動搖國家根本之憂,不知祖父可否替孫兒解惑?”
賈政“嗯”了一聲,捋了捋下頜鬍鬚,孫子的好奇並沒有引起他的反感或者不安,反倒讓他覺得有些安慰。
正當他準備開口時,忽然心念一動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敬齋,便改口道:“此事蘭兒你不妨詢問方先生。”
見賈蘭目光轉向自己,方敬齋微微一笑,手腕旋動搖了搖手中不曾開啟的摺扇:“敢問會元郎一句,這田畝該不該清丈?”
見方敬齋仿如教師般對自己提問,賈蘭脫口回道:“自然是該清丈的,但如何去清丈,清丈誰的,這裡面恐怕自有一番計較。”
“哦?”
賈蘭的回答有些出乎眾人所料,方敬齋對賈蘭更是刮目相看,而一眾清客之中也有一人目光閃爍著光芒,微微頷首,露出滿意的笑容。
同樣出乎意料的賈政先是愣了愣,繼而迫不及待地道:“蘭兒快說。”
賈蘭道:“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莫非會元郎是想託古改制,重新恢復井田制?”方敬齋冷不防地問道,賈政聞言眼神也是一變。
“自然不是……”賈蘭擺了擺手:“井田已廢千餘年,決無可復之理。”
方敬齋卻道:“高皇帝時,以中原田多蕪,命省臣討論,計民授田,又設司農司掌開墾中原事,分派官員下鄉驗其丁力,計畝給之,毋許兼併;又招募流民墾殖地方各近城地,人給十五畝,蔬地二畝,免租三年;又起用宋時里社舊制,或以社分裡甲,或遷民分屯之地以分裡甲。
此等種種,豈非周公之制?”
聽到這裡,賈蘭便知道方敬齋是在反話正說,便搖搖頭道:“先生謬矣,國初時人寡地少,尚能為之,然開國百年承平日久,生齒日繁之後,亦終歸於未宜。且自太宗朝後,本朝已經很少大規模授田,是因田不在官而在於民,長年累月,兼併成風,如是田地不均,富者日常,貧者日削,田賦不足,此方為動搖國本之患。”
稍一停頓,賈蘭加重了語氣:“清丈之事,勢在必行,然而豪民滑吏因緣為奸,機巧多端,鄉間情偽萬狀,人情交織,亦不可不察,務必三思而後行。”
“好!”
方敬齋手中摺扇唰的一聲開啟,朝一旁驚訝得合不攏嘴的賈政笑道:“東翁有此賢孫,足可快慰平生矣!”
而後他又問賈蘭:“不知會元郎可有應對?”
賈蘭哈哈地笑著道:“先生卻是難為賈蘭了,我不過讀了些書,知道夫子言‘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至於真正實務,還得仰賴祖父以及諸位先生。”說罷,他朝眾人拱了拱手。
詹光等人連忙欠身回禮。
“難得蘭兒你有如此思慮。”賈政讚賞道:“我也是到任之後,經過巡撫大人以及方先生的點撥,才想通此關節。”
隨後,他簡要地跟賈蘭說了下清丈的事情。
確實如賈蘭所言,這清丈田畝勢在必行,可清丈的方向如何選擇,卻是大有講究。
盛宏每到一地,先是檢視地籍與戶籍,將黃冊與魚鱗圖冊匯總比對。
但想都不用想,這兩本純粹只是爛賬。
以古代官僚的治理水平根本就難以駕馭如此龐大、複雜的檔案體系,所以制度雖然是好制度,可一下到地方就變得面目全非,前明二百多年中,應用得最多的還是三次修訂的《明會典》。
所以盛宏也只是粗略一看,取其大概,關鍵還是實地丈量。
可這樣做是等於直接觸動地方豪強利益,極容易引起地方的反彈,這些人多立異議,製造輿論汙衊清丈田地乃是“百端騷害”,千方百計地阻撓清丈的工作。
可惜,他們這次撞上的是躍躍欲試的淳治帝。
盛宏雷霆手段處理了幾家隱沒田地數額特別巨大的典型,震懾住一部分的人,同時加緊開展土地清丈。
聽完第一手的資訊,賈蘭默默點頭:“座師大人行事,當真是剛柔並濟。”
實際上他已經聽出了,在這次清丈之中,普遍受到衝擊的反而是中小地主,他們的關係往往止步於縣一級,面對欽差根本無法反抗,而對大多數豪強,盛宏不說網開一面,至少也是區別對待。
老於世故的座師大人為何願意接下這麼一個得罪人的差事,只能說聖上有聖上的考慮,座師大人也有自己的算盤。
方敬齋嘴角微微翹起,自然是聽出了賈蘭的弦外之意。
……
從賈政處告退,才剛穿過二儀門,正打算往賈母小院去的賈蘭便在穿堂拐角處被人喊了下來。
回頭看清此人,賈蘭點了點:“程先生!”
對方笑著作了個揖。
來者正是賈政身邊的清客相公程日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