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之前的那個大嫂走進我的辦公室之後,掏出來一萬塊錢放在我面前。

她明顯比以前更滄桑了,手上的皮很糙,臉上皺皺的好像沒有水分,頭髮像麻繩一樣乾燥。

我說:“嫂子你這是幹什麼?”

嫂子有些不好意思:“俺老郭活著的時候,年年擱你這兒進貨,他經常說老弟你人好。那四萬塊錢的貨,你提都沒提過,要是換別人,指不定想啥招逼俺還錢哩。俺現在找了個活兒,攢下這一萬先還你,剩下的你再容俺攢攢。”

我挺驚訝的,本來就沒有想過能收回來這筆賬:“嫂子你說哪的話,你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不容易,可別這樣。”說著,我拿起錢要給她塞回去。

嫂子搖搖頭,看起來很沉穩:“俺一輩子不做虧心事,你要是不要,這事兒擱俺心裡就是個疙瘩,不解開日子都過不順。何況老弟你是個有良心的生意人,自從有了你的廠,咱老百姓年年用化肥省了不少錢。從那個事之後,俺村的人都說了,以後除了騰宇牌的化肥別的都不用。”

她說的“那個事”指的是郭大哥出事,我從不去要債,弔孝時還留了一千塊錢。

“這錢你要是不收,以後老嫂子真是沒臉見你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想來想去抽出來五百塊錢塞到嫂子手裡:“嫂子,錢我收下,這錢你也收下,權當我給孩子們買的零食。”

嫂子也為之動容,最後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我站在窗前感慨萬千,這麼純樸的人怕是越來越少了,人的良知和文化程度沒有關係啊……

另外兩個化肥廠果然撐不下去了,我跟他們談收購的時候,兩位老闆是百般不甘,甚至不太願意把裝置處理給我。

但是我會開出一個讓他們無法拒絕的條件,否則他們的東西就兩種解決辦法:當廢品賣個破銅爛鐵的價錢;以低價作二手裝置出售,如果是外地還要協商運費。相比之下,賣給我可以多得好幾萬,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該怎麼做。

廠裡的師傅看過機器,確定沒毛病之後就裝車拉走了。這下,我的廠又能增加三萬噸複合肥的年產量。

王元說:“樹大招風啊,你越做越大,不怕有人給你使壞?還有縣裡的工商稅務啥的不查你?”

我說:“身正不怕影子斜,誰敢整我就來試試。該給政府交的錢我一分不漏,我做的越大,每年的交的稅越多,這都是給他們寫政績。再說除了稅,你看看哪個局的領導沒吃過我的禮?”當然這話只能跟王元講。

王元說:“這麼幹怕是有風險吧?”

我說:“有收益就有風險,風氣這個樣子咱改變不了,其實說來說去,想順順當當做生意掙錢就得捨得往外扔錢,至於道德層面上說,只不過是他們看似高尚,而我看似無恥罷了。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性。前段時間南章村的村支書不是喝酒喝死了,但人家上酒桌拉關係是為了給村裡修路,值得惋惜,最起碼人沒了別人不會落井下石。這個風氣消除不了,只是一時興一時衰,當官的不管是假做事還是真做事,都逃不開。”

正當我披荊斬棘勇往直前的時候,廠裡出了事故。

我自己的兩條生產線都進的高配裝置,收購的兩條,一條中配,一條低配,低配的那臺粉碎機老是出現被秸稈卡死的情況。

工人把情況彙報給我之後,我立馬就聯絡了廠家,人家已經同意派維修人員過來。

就在維修員到達的前一天,機器再次發生故障,操作工是個新來的老大叔,他擅作主張,想爬進機器把秸稈拽出來,這是我明令禁止過的行為。就在這個過程中,不知怎麼回事,機器突然啟動了,人瞬間就被攪了進去。

等被別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救了,這種機器,攪進去的一瞬間人就沒了,後來大夥廢了好大勁把機器拆掉一部分,才把人拉出來……

佑佑去現場看了,吐得一塌糊塗,兩三天沒怎麼吃飯。到底是年輕,我也嚇懵了,這出了人命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些天老爸天天來廠裡,陪我處理後面的事。

老大叔的家屬來廠裡鬧,索賠一百萬,跟他們講理是講不通的,而且他們情緒激動,也聽不進去。那就只能走法律程式了。

當時市電視臺有記者過來報道,老大叔的妻子披麻戴孝地在大門口哭,亂七八糟的話亂說一通,還說以前他就進粉碎機裡拽過麥秸,都沒事,怎麼到你這廠裡就出人命了。

這一句話就把責任劃清了嘛……而且勞務合同上寫的清清楚楚,是禁止這種不當操作的。

後來法院判決書下來了,廠裡需要賠十幾萬,老實說對我而言,這個結果算是比較好的,可我沒有一點點高興。最主要的一點是涉及人命。

那會兒剛收購完兩套裝置,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我手裡基本上是空的。實在沒辦法,老爸就把香草花園那套房子做抵押貸了三十多萬。

後來我親自到老大叔家裡,除了需要賠償的十四萬,我自掏腰包給他親屬二十萬。我要把道理說清楚,把事情處理好,多花錢無所謂,我時刻記得老爸的話:無論什麼時候,人命最重要。

我花錢圖個心安。

可這不是容易說得通的事,農村人沒啥學問,跟他們提有理有據的法律也沒用。講理是白費口舌,不管他們再怎麼無理,出了人命就是有理。

唉……人命關天,這種事希望以後不要再遇到了。

這件事處理好之後,我在一天上午開工之前把所有員工都召集到廠房前,當著他們的面一錘一錘把那臺粉碎機砸到徹底報廢。

砸完,我氣喘吁吁地說:“我希望每個人都能牢記此次事件,死者為大,我不多說。我只希望每個人在工作的時候都能小心小心再小心,生命只有一次,你得為自己負責,為自己的家人負責,所以你在做什麼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事情之前一定要三思……因為不管在什麼時候,人命都是最重要的。拜託大家了!”說完我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開始鼓掌,我示意他們停下,此時的掌聲是不合時宜的。

當時有記者把這個場景拍了下來,雖然市電視臺收視率低,但伴隨著網路的影響,在本市產生了不小的轟動。之後有記者想採訪我,讓我談談這麼做的想法,我給拒絕了,我不想消費死者,拿別人的生命給我的工廠造勢。

後來,那臺報廢的機器就一直放在正對著工廠大門不遠的地方,我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警醒每一位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