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1日星期三,對我來說,這一天非同凡響,熬滿了四十二個月以後,我出獄了。

早上五點,天矇矇亮,我爬起來,輕手輕腳將被子摺好,這是我在這座監獄裡最後一次折方塊。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折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認真,將摺痕拉了又拉,還蹲下來瞄了幾次,最後站起來,像欣賞傑作一樣看了一遍。

其他人還在睡覺,一些均勻的鼾聲中,不時帶上幾個響屁。

力方的鋪位是空的,就像胖子當時離開一樣。

我踮起腳尖,輕手輕腳走到窗戶那邊去。窗戶的紅外線報警器沒有關,那一盞工作燈還是一閃一亮的。

我站在窗前往外看,幾隻早起的野鴿子和鵪鶉,已經在外場地的水池邊尋找地磚縫裡的飯粒,麻雀飛起來依然是一陣一陣的,聽得見它們扇翅膀的“撲稜”聲,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像我在監獄裡度過的所有日子。

再過三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了。就好像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除了感慨,有些酸楚,還有點戀戀不捨,這種情緒相當複雜。此刻的我,非常理解關了二十幾年的犯人們,為什麼不願意離開監獄,因為他的生命已經和這裡的一切血肉交融,讓他貿然離開,等於是把面板從肉體上活生生的剝開,會有切膚之痛。

這感覺既像是故土難離,又像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總之你覺得他像什麼,它就有點像什麼,這聽上去很荒唐,但是這感覺就是真的。

五點四十,犯人們陸陸續續地起來,老黃的吃飯搭子,那位殺妻的四川人笑著問:“昨天一個晚上沒睡好吧?”

我笑著客氣地回應:“還好還好。”

犯人們洗臉刷牙,穿來插去。有些人低頭拉開箱子,從不多的庫存裡挑挑揀揀,拿出一包榨菜和梅菜乾,很捨不得的樣子。

我的箱子裡已經空空如也。

起床的歌聲奏響,貼牆壁裡的喇叭唱起來:“嚴嚴嚴,嚴是愛,寬寬寬,寬是害。”

那麼熟悉又陌生,還帶著一點怪異。

電視開啟了,依然是上海東方衛視,螢幕上重播了前一個晚上,張維為教授對大學生的座談。

戴著眼鏡的張教授站在那裡,玉樹臨風。他掐著自己的手指,看上去語重心長,又像是充滿遺憾。

“中國是一個超大級國家,他是一百多個歐洲國家的總和,歐洲一個國家平均一千多萬人,所以讀懂中國,我們叫做盲人摸象的問題。你摸到耳朵說他像一個大扇子,他們摸到的都是大象的一部分。”

幾個坐在床上的犯人,抬著頭像小學生一樣看著風度翩翩的張教授。

“不在裡面吃吧,早飯?”老黃問我。

“不在裡面吃。出去吃包子。”

“好。”老黃讚許。

“有什麼話,需要我帶出去嗎?”我一直對他心存感激。

他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我打電話還是方便的。昨天看新出了一個政策,職務犯可以報假釋,如果順利的話,三年以後我們可以在外面相見。”

監獄裡的一年的時間好像都近在眼前,因此,三年,對於判十年的老黃來說,他的感覺並不長。

六點,走廊上的夜護監大喊:“警官報數!”

“誰帶班?”有人從房間裡問夜護監。

“還用問?你們最喜歡的那位警官。”

今天帶班的是老丁,報數隊伍必須整齊,聲音響亮。犯人們迅速在房間裡的鐵門後排好隊。

我們的房間報數很順利,老丁的手瀟灑一揮,轉身往回走。

“準備上廁所。”夜護間像是喊菜的小二。

上廁所放籠子是按序進行,今天是先放十四號號再到十五號再到十六號,我們十六號。

夜護監擔心一次放人太多,十四十五兩個房間的犯人放出去以後,用手拉著我們房間的鐵門不讓人出。

老黃的吃飯搭子推了兩把門,沒有推開,他將手從空隙裡伸出去,一把將夜護監的手搡開。

“你闖出去就記掉。”夜護監威脅他。

“記你麻痺,老子無期。”四川人一邊走一邊回頭朝夜護監瞪著眼睛。

其他人一鬨而出。

我帶著欣賞的微笑看著他們,從今天開始,我不再參與他們的機會競爭。

我捏了半包紙,慢悠悠到衛生間去排隊。以前我拉屎都是用五張紙,今天想用幾張就幾張。

早晨的廁所是資訊交流的地方,不少人知道我今天釋放,問東問西。我蹲了一會兒,把剩下的半包衛生紙在坑位的分隔板上一放。

“徐峰,你的紙。”不明真相的犯人在我背後追著喊。

“不要啦,給你吧。”我頭也不回。像個財大氣粗的地主。

“他今天釋放。”後面有人羨慕的解釋。

我回到房間,抬廢水箱的活已經被人接走了。此刻的我就像進來的第一天那樣,空蕩蕩的。

“老徐,我想請你幫個忙。”睡在我腳下那一張下鋪的老毒販哭喪著臉,一副小心翼翼哀求的模樣。

老東西今年六十五歲,屬於是“幹大事”的,同樣是無期,同樣是被四川監獄以四千價格賣過來的,我們經常笑他一身老肉不值這個錢。

“老羅,你說。”

這老東西骨頭比較硬,我敬他三分,想幫他這個忙。

“你給我給兒子打個電話,讓他寄幾張孫子的照片給我。”

老頭看上去可憐巴巴的,都要哭出來了。

“沒問題,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其他幾個電話,我已經縫進去了,你的我就寫在大腿上。”

帶出去的電話號碼都是寫在紙條上,縫在大褲衩的夾邊裡。

“被查到了,會不會不讓你走?”一個年輕的犯人問。

“過了晚上十二點,還不讓你走,就屬於非法拘禁,警官自己要坐牢。”一個通風報信被判三年的律師解釋。

我把老東西的電話號碼,用水筆寫在手心,想了一下,擦掉以後寫在了大腿內側。

七點,違紀接夜護監的崗,在樓道里大喊:“準備下樓~~”

犯人們從房間裡出來,在走廊裡排好隊伍,最後一排的犯人,一個雙手捧著垃圾桶,另兩個抬著空的塑膠箱。因為缺水,他們兩個晚上要把水抬上來。

“胳膊拉拉牢。”違紀又喊。

我們走到門口,老丁站在那裡揹著手,板著臉,歪著腦袋,斜視著經過的犯人們。

“報告,報告,報告。”經過他身邊的犯人一個個喊過去。

我經過時,看了他一眼,沒有喊,老丁也看了我一眼,目光裡都是意味深長的嘲笑。

“今天回去吧?”老丁問。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老丁,此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