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離出獄還有九天的時候,那天早上,生產副笑眯眯的過來:“徐峰,你不用踩縫紉機了。”

我腦子短路了,隨口問:“不踩縫紉機,我幹啥?”

“你去抱料。”

說完,他把一張黃色的流動牌,拍在我的縫紉機臺面。

我說:“我這邊還沒幹完。”

他簡單地說:“你出來,換個人上去幹,免得接下來跟不上。”

我扭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雲南籍的犯人,他以前幹過我手上的這道工序。

我爽快地站起來,將位置讓給了他。

“抱料”,就是將裁剪好的料,從料堆裡抱給踩縫紉機的大班犯,或者將其他車位上加工好的半成品抱給下一道工序。

這是一道甜活,平時只有戴黃牌的骨幹們才有權利幹,最大的好處是你可以隨便溜的。

雖然說我在隔離點,也是戴過藍牌的人,但那畢竟是隔離點,屬於特殊時期的權宜之計,名不正言不順。只有在車間帶過牌,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事務犯。

我把上一道工序的一堆“料”抱給力方,又把力方做好的“料”抱給下一道工序。

“帶給我老婆的信,週六給你。”力方說。

“讓我先看一眼。”這個事情我不太放心,我不敢貿然答應。

“你隨便看,你的書留給我。”他顯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書給沒問題。”我言下之意,帶信可能會有問題。我不想一口回絕。

還有十天,足夠我們交流。

“晚上回去聊。”我說。隨後,我抱起一堆“料”,準備往下一道工序那裡送。

“徐峰,指導員找你。”違紀捏著哨子跑過來,遠遠地衝著我嚷。

我跟著違紀走到辦公區,指導員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我喊了一聲“報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來。

“沒幾天了吧?”他的親切看上去有一點虛假。

“是的,還有十天。”我的回答不像以前一口一個“報告指導員”。

他覺察出了我的淡漠,接著說:“馬上離開了,怎麼樣,對裡面的這段時間生活有什麼感想?”

“感想談不上,算是人生獨特的經歷吧。”

“你以前也是那個部門出來的,基層民警不容易呀。”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什麼用意,但肯定不是找我來談苦衷的。

“我理解。”我簡潔地說。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不想跟他廢話。

“新生以後,請多講講我們的好話,工作中不足的地方肯定是有的。”

“新生”你麻痺,老子這是刑滿釋放。

“那肯定的,你放心,我會說監獄的好。”我說。

他“呵呵”笑了兩聲,說:“說好太誇張了,畢竟是國家暴力機器,坐牢太舒服的話,人家都搶得來坐牢了。我的意思,對於民警在日常工作中,一些不到位細節,沒有必要揪住不放。”

我突然想起自己前幾天在房間裡說過的一句話,我聲稱,釋放的那一天,如果給我八點三十以後出去,我第一件事就到監獄紀委,把三中隊的獄警政治學習資料,全部交給犯人完成的事情給告了。這種行為,在政治上,在紀律上,都是非常不嚴肅的表現。我當時還給他們扣了一堆的帽子。沒想到誰把這句話告密到他這裡。

我忍不住笑了。

他看出了我的笑意,微微尷尬,為了掩飾,他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出去後大家都是朋友,有機會可以來往。”

我說:“好的,好的。”

“這段時間你可以自由流動,為出去適應社會做一些準備吧,三年半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按規定你的罪名,不能帶流動牌,我說這個責任我來擔,誰如果告狀,推到我頭上。不管什麼樣的政策出臺,都是為了現實鬥爭服務的。對政策,還得吃透精神。”

原來將我升級到黃牌,是他的意思。

我表示了感謝,他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別的話了。於是說:“你先回去吧。”

我繼續幹我的“抱料”。

我像個心情愉快的跑堂,乾得很歡,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站起來再幹。

“徐峰,你現在是兩腳帶風。”違紀走過來,羨慕地看著我,這個溫州人還有八個月,同樣是歸心似箭。

“還好,還好。妻子回信了沒有。”我說。

“暫時沒有,我媽在電話中說她回家了一趟。應該有點回心轉意了。”

“多打電話多寫信。”我好像是個情感問題專家。

“謝謝你,等一下中午警官的餐盤,麻煩你洗一下吧。”為了表示謝意,他慷慨地將一份更甜的活讓給我。

“好的。”我高興地答應了。

好事連連,幫獄警洗餐盤是個黃金美差。

當初,為了爭洗餐盤,違紀和門崗互不相讓,每逢中午,送餐車過來,兩個人都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兩人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第一個把裝餐盤的保溫箱接到手,這一天就歸誰洗。終歸是門崗年齡大一點,實力稍弱,兩個人明爭暗鬥一段時間,最後,門崗退出較勁,負責風言風語。

十一點一到,我馬上跑到門口去等,門崗看到我,心知肚明,笑嘻嘻地說:“今天派你接單啊?有口福。”

我衝他“嘿嘿”一笑。

門崗是江蘇人,學的是水產專業,後來跨專業去搞網路賭博。他和我關係不錯,經常給我一點過橋進來的茶葉。他跟我說:“一斤茶葉抽半斤,比地主還狠。”

“你馬上要出去了,回家以後想吃什麼是什麼,還吃他們的剩飯,沒意思。”門崗直言不諱。

那也要九天以後。我沒有接他的話茬,換了個話題問他:“減刑的事情怎麼樣?”

“法院那邊已經出具證明,罰金不予執行,監獄這一邊不認。我也真的是奇怪了,監獄只是刑罰執行機構,我罰金多少跟你有什麼關係?法院都說不予執行了,刑罰科的人說就是不行,罰金沒有繳納完畢,減刑不能報。我們人關在裡面沒有辦法,在外面我去上訪。”

門崗對自己罰金的事情憤憤不平。

我這邊跟他聊著,這邊眼睛盯著窗外。

十分鐘後,一輛類似於景區遊覽車的電瓶車從窗外遠遠滑過來,到門口停下。從鐵門的空檔看出去,一名獄警從駕駛室跳出來,拎著個保暖箱,從外面將車間大門開啟,沒等他喊人,我急忙上前一步,將保暖箱接到手。

雖然保暖箱的拉鍊封得嚴嚴實實,我還能夠聞到它從縫隙裡散發出來的香味,那是濃郁的炒菜的油香,不是犯人們吃的水煮菜可比。

我把保暖箱提到執勤崗臺的邊上,小心地放好,好像嫌放得不夠端正,我又扶了一把。

接下來,就是等獄警們吃飯。

十一點二十,四個值班獄警各自拿出一份不鏽鋼快餐盤,撕開蓋著的錫紙,找地方坐下吃了起來,我偷偷斜了一眼,兩葷兩素,葷的是一塊兩寸見方的東坡肉,外加一條三指寬糖醋小鯽魚,這種小鯽魚毛刺很多,看上去放油裡面已經炸過。素菜一個包菜辣椒,一個玉米粒。

實事求是說,這種工作餐在外面只能算是一般。我們當時工作餐有水晶蝦球和小牛肉的,但此一時彼一時,不能相提並論。

兩個年輕獄警皺著眉頭,懶洋洋的,對這頓工作餐好像很不屑的樣子。這正合我意,巴不得他們吃不下。

果然,過了幾分鐘,一位年輕人把筷子往不鏽鋼餐盤上一拍,嘴裡嘟囔著:“豬食一樣。”

聽他這麼一說,另個年輕獄警也放下筷子:“這班出去後一起去吃頓燒烤,吃羊蛋,啤酒喝起來。”

“羊蛋吃了,你女朋友受得了?“另一位嬉嬉笑。

兩個人相互拍打了一下,離開了餐盤,其中一位年輕人衝著我說:“來。”他指了一下面前的餐盤。意思讓我趕緊去處理。

接下來是我的事情,我快步走過去收拾起來。

我先是掏出一隻塑膠袋,這種塑膠袋原來是用裝口罩的,完全符合食品衛生要求,我留下不少。我將兩塊原封不動的東坡肉撥到塑膠袋子裡,再掏出另一隻塑膠袋裝素菜。最後將粘稠的肉汁倒進菜袋裡。在這過程中,我的口水都差點流下來。

兩個年齡大一點的獄警,倒是一點都沒有浪費。

我將四個餐盤疊一起,拿到靠窗的水槽邊,倒上洗潔精,洗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