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看守所裡的日子除了第一天特別的漫長,往後的日子都是第一天的重複。

我在看守所裡就這樣不知不覺度過了兩週,白天除了靜坐,就是吃飯,吃完飯又是靜坐。讓我頭痛的是,每天凌晨,起床號將我從夢中拽出來,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我還是分不清天南地北,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躺在家裡的床上,或者正在旅行的途中。明晃晃的長明燈,讓我失去了時間和空間概念,這種恍惚感,只有利用放風的機會,站在明亮的天空下,才能加以校正,哦,我真的在坐牢。

第二週裡,有兩個幸運的傢伙,在大夥羨慕的注視中被釋放了,當他們聽到過來帶人的民警在門口喊:“某某,某某,釋放!”的那一瞬間,這兩個小夥子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那是因為不敢相信突如其來的幸福而產生的緊張,他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甚至來不及和他們最要好的朋友告別,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這麼兩手空空跌跌撞撞地走了,頭都沒有回一個。

兩個人釋放以後,喧鬧的房間裡有幾分鐘的沉默,這一刻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點難受,他們在暗自傷感,釋放的為什麼不是自己?

和他們不同的是,我能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知道這種幸運暫時不會垂青於我。按照法律程式,下一步決定我命運的時刻是在十六天以後,到時會向我宣佈釋放還是逮捕。

誰不想早一點回家呢?釋放畢竟不是上帝的骰子,他們之所以對釋放的兩個人感到嫉妒,是因為那些人不清楚法律的邊界,以為釋放有運氣加持的隨機。事實上,眼下的局面就好像是玩百家樂賭盤,兩張牌怎麼樣在你抓到手那一刻已經決定,無論你怎麼耍盡開牌的花招,牌不會變化,因此沒有必要浪費自己的情緒去羨慕別人的自由,還是洗乾淨屁股,坐好自己的床板,無論好壞,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這兩週以來,我像一個勤奮好學的學生,不斷地向周圍的人打聽著各種規矩,甚至打聽到了監獄床鋪的大小,我要為接下來發生的可能性做好思想上的準備。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次我很難繞過這條人生的死衚衕。

對於我的虛心求教,有些人很願意告訴我,有些人則對我愛理不理。其中一位綽號“獄王”的傢伙最有耐心,他之所以獲得這個綽號,是因為有人在他的判決書上看到,他在有限的45年的生命中,大大小小坐過了十五次牢,而且都是半年八個月的小牢。他們把他的判決書相互傳遞著看,說他這一輩子不是在坐牢,就是在前往坐牢的路上,忙得連結婚都沒有時間,獄王的頭銜當之無愧。

不像他的頭銜那麼嚇人,獄王是個性格柔和的小偷,以偷竊街邊的電動車為主要目標,我曾經試探著問他,為什麼不入室搞一票大的?他用一副過來人的嘴臉很認真地解釋:“入室搞不好就變成搶劫,抓住就是大牢,我這個抓住最多不會過一年。”

他不但是個職業小偷,還是個商人,知道如何計算成本。

旁邊有人說他:“你沒這個膽量。”

對人家的調侃獄王並不在意,作為從事這個職業的人,沒有自尊心就是他的鎧甲。相反,他像一位諄諄教導的老師,對於我的請教總是用同一副語重心長的腔調作開場白:“牢,你說他好坐,他確實好坐,你說他不好坐,他確實也是不好坐。關鍵看你怎麼坐。”

接下來他就看著我,故意不說話,好像自己掌握了坐牢正確姿勢的金鑰,等著我進一步的求教。

每當此時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的模樣讓我想起孔乙己,用手遮住茴香豆碟:“多乎哉,不多也!”

如果不經介紹,很難將他和小偷掛上鉤,但是他就是如假包換的小偷。

我聽過他講解過幾次坐牢經驗,歸納了他闡述的主題,就是無論在看守所還是在監獄,都必須和警官搞好關係,只有這樣才能夠混得好,有得吃,不受欺負。

我告訴他,這一條鐵律不僅僅在看守所監獄好用,在社會上同樣適用。

獄王無意中流露的,才是我最感興趣的。

我聽到他講述了第一次坐牢的經歷,那還是個勞改農場的時代,他跟著監獄裡的民警一起,戴著草帽,開上手扶拖拉機去到鎮上賣西瓜,那天,他們四五個人將整整一拖斗的西瓜賣個精光,為了獎勵他們,帶隊的民警給他們每人買了一隻烤雞。

他講述這段經歷的目的是為了跟我回憶那隻烤雞的美味,但是在我聽來,這種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鄉村田園風的坐牢方式,不禁讓人想入非非躍躍欲試。

他和我聊得比較投機,他給我展現了一個我未知的世界,但是其他人卻不大買他的帳,說他廢話太多。當他被一個捅刀子的犯人罵了一頓以後,講話就小聲小氣起來,跟我說話的時候用一邊用手掌將嘴巴遮住,一邊東張西望,這時候他看上去就流露出了職業本色。

雖然大家都是犯人,但不就代表他們內心認可自己是一丘之貉。

在這群人之間,有一條奇怪的鄙視鏈,比如:詐騙的看不起打架的,入室盜竊的看不起小偷,本地的看不起外地的,有錢的看不起沒錢的,沒錢的看不起沒家庭的,沒家庭的看不起沒信件的,聘請律師的看不起法律援助律師的。

沒家庭沒信件沒錢沒聯絡人,被統一稱之為三無人員,他們是犯人當中的墊腳石,在籠子裡一般不大有聲音。

和外面的社會比起來,這裡面的關係更純粹,更直接,鄙視鏈像一把出殼的刀。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我發現他們都有共同的特點,他們在描述自己罪行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地走向兩個極端,

第一種人拼命辯解說自己無罪,好像他們進看守所完全是警察的栽贓,地方惡霸的欺凌,法律的不健全導致的結果,他們的出手傷人純粹是自衛,他們好像比一張白紙都還要無辜。但是隻要你仔細觀察,你總能夠看出他們敘述事實的過程中,關鍵的地方語焉不詳,或者即使他們嘴巴信誓旦旦,但是你能夠從他眼神閃爍裡,覺察出來他在竭力掩飾什麼。這背後就是真相。

第二種人恰恰相反,他們喜歡將自己的罪行吹噓得很大,貌似被抓住的部分只是冰山一角。

剛聽到這些人介紹的時候我非常的驚訝,比如,有個傢伙說自己家裡藏著從自動取款機提取出來的現金有“這個數”,說著他指了一下疊得比我個子還高的被子,這個規模的現金,起碼得有一個多億。另外一個毒販說自己掌握了某一個省的全部貨源,而且在東南亞某個地區的大人物喝過雞血酒。

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有些人槍斃兩回都夠格。

但是且慢,當你耐下心來,仔細、重複聆聽,他們在敘述自己是多麼的罪大惡極時,你馬上能夠從中發現不少的破綻,比如,他們搞不清緬北和泰北的地理區別。這樣多聽了幾次,你就明白,他們講述的是自己心目中那位梟雄的故事,將他的所作所為安排到自己的頭上而已。

最後你懂了,他們這樣吹噓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周邊人對他的尊敬,讓人感覺他是“幹大事”的人。

還有一種對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不肯講明的,大多數幹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猥褻婦女兒童,強姦,他們謊稱是打架鬥毆。這些人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法律文書。

當然,除了這些口是心非的傢伙,儒雅的外表和氣質同樣能夠讓人誤入歧途。

在看人方面,我不得不佩服趙雲。

有一位比我早半個月進來的中年人,看上去很有修養,他從不與其他人爭辯,一舉一動有著紳士般的修養,他自稱開著一家頗具規模的印染廠,他向我們講述了生意蒸蒸日上,卻遭人陷害的慘痛遭遇。

當我同情和嗟嘆他的不幸同時,趙雲卻一言不發,偶爾拿眼睛去瞟他兩眼,他私下跟我講:“你看這個人的臉色,發白發灰,看上去就是個吸毒鬼,他哪有什麼企業。”

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趙雲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放風,自己能夠以市場十五元一克的價格拿到某類毒品,不幸的廠主將自己說過印染廠的話拋到了九霄雲外,他不由自主地朝著趙雲湊過來,眼睛中閃爍著欣喜若狂的光,連連說:“這個價格合適,連吃帶賺,都在裡面。”

趙雲當著他的面,笑著跟我說:“看到沒有,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我哭笑不得,我以前的中產階級生活經驗被現實肢解得支離破碎,我正在融入一個全新的群體,這個群體由小偷,盜賊,詐騙犯,皮條客,吸毒者,毒販,打手,無賴構成,他們不僅是社會的底層,還是地表下的陰溝,是這個社會的渣。雖然我以前跟他們有過接觸,那侷限於工作的時候,如今,他們是我生活的全部寫照,我和他們一起關在籠子裡,我是其中的一員。

唯一和他們不同的是,託王隊的關照,我一進門就是318室的二板,對於這間籠子裡的人來說,王隊是他們的王,我的二板是他王隊賦予我的地位,這個位置是他們取代不了,同時意味著我在裡面僅次於趙雲。

當我向趙雲提出來我要乾點活的時候,趙雲說我可以豁免,否則,王隊會責怪他。幾天以後我又提出要求,這一次,他想了一下說:“那你負責擺牙杯。”

擺牙杯算什麼活呢?這簡直是這間籠子裡輕鬆的不能再輕鬆的活了,連舉手之勞都談不上,任務就是每天在放風之前,去牙杯架那邊,把其他人沒有擺正的杯子擺正,牙杯把手統一朝向一個方向。

在籠子裡,新犯有一套完整的幹活晉升程式,順序都是從洗便槽開始,到抹地板,洗碗,擦碗,洗毛巾,擦籠板,疊被子,衝放風場,最後衝關到到終極等級——打飯。到了這個等級,就有資格和籠頭平起平坐,和籠頭共同享用崗位帶來的福利。

這種一級級往上跳的等級設定,跟遊戲裡打怪沒什麼區別,在跳到打飯之前,如果因為行為不規範被扣分,那麼就會從疊被子掉落回插地板或者洗便槽。一旦到了打飯,除非你自己不幹,否則,沒有人強制剝奪你打飯的權利。

透過這十四天的親身體驗,我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當人習慣了某一種環境某一種規則,並感覺自己在這環境規則裡遊刃有餘,那麼無論環境再怎麼惡劣,他自我感覺日子並不會很難過,幸福感是對比出來的。

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我已經完全適應了318室的生存空間,汙濁的空氣不再讓我胸悶,肆無忌憚地放屁聲同樣讓我感覺到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文明社會的面紗已經摘除,我們好像赤身裸體的原始人,吃喝拉撒睡,在叢林中自由自在的行走,簡單粗暴直接。我不再反感人多,因為在看守所,把一個人單獨關在一個房間裡,是對違反監規的一種懲罰。人多,才能凸顯優越。

另一面,不需要別人提醒,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思想的變化,我漸漸漂離了以前的立場,我的心理向囚徒轉化,不知不覺中,我和他們站在了同一陣線,我為他們不公平遭遇叫屈,為他們出謀畫策,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我對民警和輔警喊我名字時候有了本能的反應,我會像其他犯人一樣響亮的回答:“是,警官!”

我像漂流到荒島上的魯賓遜,我挖掘著他們身上的秘密同時,在這塊荒島上重新塑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