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子上,小口地喝著杯子裡的水,我眼睛的餘光看到年輕人的黑皮鞋走到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站住,這是一雙保持著警戒,防止我突然跳窗或者做出意外動作的皮鞋,我感到滑稽的同時有著強烈的不安,事情或許沒有就談話那麼簡單。

我在胡思亂想的同時,遺憾晚上和妻子約好的那頓飯算是要徹底泡湯,我手機響了,不用猜,這一定是我妻子打過來的,我剛拿出電話,就被年輕人上前一步阻止,他面無表情地說:“對不起,不要接電話。”

我感覺到了自己隱隱的怒氣,還沒有到那一步吧,我說:“我妻子電話,晚上約了吃飯,在等我。”

年輕人轉身去看督查組長,他朝年輕人輕輕地擺了擺手:“讓他和家裡交代一下。”

於是我接了電話,果然是妻子,我聽到她愉快的抱歉:“剛才電話沒有聽到,不好意思,現在你可以過去接我。直接去餐廳吧!”

“我這邊現在有事,晚上我可能回不去,你自己解決。”

我不知道自己該跟她再說些什麼,難道說我被組織審查了?我失去了人身自由?現在說好像為時過早,如果談完讓我回去呢?

我的腦子有些亂。

當然,如果她足夠敏銳,應該覺察出我告訴她是“回不去”,而不是“不回去”,我相信此刻她的思維慣性,仍然停留在晚上的那場電影。那就暫時不告訴她,先看看情況到底惡化到什麼程度,或許這只是虛驚一場。

我打完電話,年輕人輕聲而堅決地說:“請把手機關掉。”

我猶豫了一下,選擇了關機。

隔了一會兒,老孫推門回來,手裡捏著一把鑰匙,跟兩位說:“小會議室空著。走吧!”

小會議室市局黨委開會的地方,督查組長表示了感謝,於是,四個人往會議室走。從老孫辦公室到小會議室,途經穿過辦公樓大堂的廊橋,老孫和督查組長並排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間,年輕人走在我左邊外側,右邊是牆和關閉的門,對我戒備森嚴。

小會議室保留著上一場會議結束後的模樣,那些人似乎剛離開,把我們送進去以後,老孫退了出去,順便把門帶上,臨走前,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是鼓勵還是遺憾,我無法解讀。

我們又像剛才那架勢坐著,我在這邊,他們在那邊,這暗喻著一場正面交鋒的談話即將開始。

談話之前,年輕人先是把幾扇窗子逐一關上,形成一個密閉的空間,他開啟了燈,這樣的環境更容易給被審問的一方營造出緊張感和壓迫感,如果換成我審問,也會這麼幹,可惜今天我是反方。接著,他坐到督查組長邊上,從一隻黑色的檔案袋裡依次拿出筆和紙,以及一臺膝上型電腦,最後取出一隻微型錄影機對準我,他把筆紙遞給了組長,那些筆和紙將會記錄我的談話中自相矛盾的地方。

年輕人開啟了電腦,督查組長深吸了一口氣,做出準備好了的樣子,說:“都是同行,咱們就開門見山吧,不浪費時間,怎麼樣?”

我規規矩矩地回答:“好的,領導。”

“具體情況我就不多作介紹,我們這次分成三個小組過來,是秉承領導意思,我帶的這個小組,主要了解黃二案件背後,有沒有內部人給他籌謀劃策,通風報信,上級有交代,遇到這種情況,無論涉及到什麼人,我們都將會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養奸,這是我給你亮明的一個態度,也是廳領導意見。”說到這裡,他停下看了看我的反應,這是他的第一步策略,政策攻心。

我點點頭,等著他的後續。

他似乎對我誠懇的態度頗為欣賞,慢悠悠地說:“根據群眾舉報,包括黃二自己的口供,我們在辦理案件中瞭解到,你們兩個不是一般的關係,我希望,就在這裡。”他伸出手指往下指了指:“你能把事情講清楚,講透徹。”

他把“就在這裡”四個字咬得特別重,讓我一個激靈,他的言下之意如果“這裡”講不清楚,那就換“那裡”去講清楚,你不要不識抬舉。

看樣子我得做好無法全身而退的準備。

輪到我開腔,我說:“就我自己觀點來看,我和黃二是一種正常的社會交往,我不清楚舉報群眾到底反應了什麼,黃二又交代了什麼,還請組織代為查清。你們既然找上我了,那就說明有備而來,你問我什麼,我都如實回答。”我拿出態度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不解和困惑。

他耐心地聽我說完,接下去說:“既然找到你,就說明不但有問題,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對於內部的涉案人員,我們比較謹慎,是在掌握了一些確鑿的證據情況下才來找你,在這種的大環境下,還是希望你爭取主動,自己找出路,給家人一個交代。”他強調說。

這話說得很重了。

“我一定講清楚。”

“唔——,政策方面我不多說,你都瞭解。你和黃二什麼時候認識的?”

“黃二是我高中同學。實際上他不叫黃二,他父親姓黃,是個趕小海漁民,人家叫他黃兒,時間久了,變成黃二。”我停頓了一下:“如果按時間計算,我們認識有二十多年了。”

“確實不短,將你們認識以後交往的經過講一遍。”

“從高中開始麼?”

“對,能夠說明你們關係的細節都講出來,不要保留。”他鼓勵地看著我,期待我徹底開啟心扉。

他像一條大魚,我像一條小魚,他代表得更高的權威,在他面前,我發現自己和那些被我審查的物件一樣,在自證清白的心理驅使下,我向他詳細地描述了我和黃二曾經無聊的青春,那時候的黃二瘦得像一根迎風倒的竹竿,機敏靈活,我們去偷農民的西瓜,半夜站在女孩子的視窗前用小石子扔窗玻璃。

他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這種無用的介紹,一邊點著頭,有時候用筆在那張紙上做著筆記。

我說完和黃二認識的經過,等著他發話。

和普通受審人員不同的是,我知道他在說出每一句話的時候在想什麼,他也知道我會如何應對他,我們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這是同一職業多年訓練以後的效果,我知道他問話背後的用意,他同樣知道我懂他的用意,此刻是他的主動出擊的,我是被動挨打的,他代表了正義,法律的捍衛者,在他眼裡我是個變節分子,他要做得是讓我儘快交代清楚。

這種雙方心知肚明的談話,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

“你和黃二關係怎麼樣?”他不輕不重地問。

表面上看,這是一句廢話,但是這句話的答案背後,有兩個審問的方向。如果我回答和黃二關係很好,就預示了我心理上對兩人關係的認可,我為黃二提供幫助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回答一般或者不好,如果查實我為黃二提供幫助,那就說明背後有利益輸送的可能。這句話回答不好,會讓自己處於兩難境地。

“我們是同學關係。”我謹慎地避開了正面話題。

“高中畢業以後你們一直在聯絡麼?”他順著我的話進來了。

“沒有,高中畢業以後,他沒有考上大學,跟他親戚去南方賣燈泡,我繼續讀書,那段時間我們中斷了聯絡。”

“什麼時候恢復聯絡的?”

“大概十年以前吧。”

“經過講一下。”

“具體回憶不起來,好像那一天他上我辦公室找我。”

他開始將零碎的口供串聯在一起,得出結論:“也就是說,他高中畢業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你們沒有來往的,你們恢復聯絡是他在創辦無極運輸公司以後,是這種情況吧。”

“是的。”

“這個時候你在哪個部門?”

“我在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