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告訴爺爺,掌壇做的那堂立刀法事,如果不是高門大戶,就一般的小戶人家,想要做立刀解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光那根安刀的楓香樹,就很挑剔了,何況,要做這種法事,主人家除了請掌壇先生以外,掌壇起碼還要請上四五個有真功夫的先生,光先生的工錢就是好大的一筆開支。

而且,這種法事也不是說做就做的,事前得有很多準備工作。主人家請先生的時候,先生會根據事主家的情況,綜合各種因素,儘量地剔除一切不良影響,給事主家提供出幾個日子進行選擇,並且,把各種日子的利弊都會先行講的清清楚楚。

事前各項的準備,短則個把月,時間長的有兩三個月甚至半年以上。

陳俊推測,像這樣的日子抉擇更多地應該是體現了人們過來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和順應自然。因為像曾祖父、爺爺、雷師傅和二叔他們的行當,在某些時候被人們籠統地界定為封建迷信,實際上並不是這麼回事,更大的可能是以先民對世界的認知傳承。就像最早時期人們對醫的稱呼,因為人們覺得醫能夠溝通自然和人間,所以在醫的前面加上了一個字——“巫”。巫醫巫醫,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曾祖父、爺爺、雷師傅、二叔他們,是繼續保持了一定傳承的巫醫的某個分支。

在爺爺的複述裡,曾祖父做立刀法事的那戶張姓人家住在大河,離陳俊所居差不多有個兩百多里的路程。張家光桐子樹就有四五座山,每年從他家裡順河而下的桐油就有五六船。

現代的人們可能很少知道桐油的價值。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們國家曾經和星條旗簽署過一份《桐油借款協議》,用22萬噸桐油做抵押,從星條旗那裡貸到了2500萬美元的貸款,粗略地換算下來,那個時候,70噸桐油能購買一架新型戰鬥機。而且,在當時,桐油還陸續被開發為柴油、煤油等物資的替代品。當時還流行過這樣一句話:“一株桐樹抵得過一挺機關槍, 一個桐果抵得過一顆手榴彈, 一粒桐籽抵得過一發子彈。”

曾祖父帶著曾先生他們是提前兩天到的。張姓人家所居的寨子,是屋挨屋建著的,開始大家還沒太注意,等走到張家的院子外時,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家的圍牆全部是由青條石壘成的,差不多有個丈把高,隔上個數十步就有一個類似瞭望塔的東西。院子裡也全部鋪的是青石板,面積差不多有現代三個籃球場那麼大。

事前曾祖父要張家準備的楓香樹,張家也早就準備好了,剔除了樹枝後擱放在院子東邊的木馬上。光長度就有個三丈多長,胸徑也差不多有個兩尺多,上下兩頭差不多粗。而且,請到的木匠也早早的在院子裡候著。

見到這樣的情景,曾祖父也沒有多說什麼,在張家主人的招呼下帶著眾位先生一起直接進了張家的堂屋。在一番交流之後,整個法事就開始按部就班的進行。

曾先生說,吃過飯後,曾祖父便帶著張家主人和木匠走到了院子東頭的楓香樹邊,先是繞著木馬上的楓香樹轉了一圈,然後從楓香樹的樹根處用手量了幾下,差不多在從樹根底部向上三尺的位置,曾祖父用手點了一下,讓曾先生做上記號,然後告訴張家人和木匠,從這裡開始在樹的兩邊分別鋸上一個一寸半寬三寸深的馬口,鋸好之後,再往上一次每隔一尺五寸繼續鋸上馬口。

到了第二天下午,楓香樹上的馬口全部弄好了,最上面的馬口離樹梢也就剩下兩三尺的距離。

曾祖父讓張家人把院子進行了清掃,將準備的方石磨子移到了院子中央。又叫過木匠,比照著磨子上的孔洞,將楓香樹的樹根進行修整,以便樹幹能夠插在磨子裡。

第三天一大早,在其他先生的配合下,曾祖父讓曾先生把張家事先準備好的刀拿過來,一把一把的用紙錢搽拭,然後逐一安放在馬口裡,再用紙錢紮緊。當然,這些刀,曾祖父都一把一把的打量過。至於曾祖父是怎麼辨識這些刀的,曾先生沒有和爺爺說,不過,曾先生說,事後,曾祖父還曾告訴曾先生,這堂法事所用的刀,全部是張家全新打製的。

刀全部安裝好以後,曾祖父讓張家人搬來一張小方桌,又叫木匠把楓香樹的樹梢削平整,然後和曾先生一起將小方桌固定在了樹梢上。固定這張桌子,曾祖父他們倒沒有借匠人或張家人的手,是自己用篾條和錢紙將桌子捆紮緊的。

一切都準備好以後,曾祖父指揮著張家請來的幫忙的人,一起發力將安裝著刀梯的楓香樹移到了院子中間,插在了石磨子上。為了確保樹幹立得牢固,曾祖父還讓曾先生他們透過張家找來三根槓子,綁在楓香樹幹上,把刀梯固定的老老實實。然後又交代張家人清理好院子,不要讓小孩或無關的人靠攏刀梯。

到了正式做刀梯的時辰,吃過早飯以後,曾祖父便洗手上香開壇,赤著腳站在地上,先是在供桌上敬了三杯酒,然後拿著燃著的香紙蠟燭繞著刀梯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念著請神請師的口訣,並且讓跟在自己身後的四位先生依次拿著香紙蠟燭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站定。

等四位先生站定,曾祖父回到供桌前放下還未燃盡的香紙蠟燭,伸手接過曾先生遞過的碗,捏著三根手指在碗麵上畫了幾下,然後將手指在碗裡蘸了一下,抬起手分別朝天上、空中和地下彈了幾下。

放下碗以後,曾祖父俯下身子解開桌子邊繫著的山羊,然後用嘴咬住羊的耳朵,一回頭就把羊子甩在了自己的背上。說來也怪,這羊子被咬住耳朵背在曾祖父的背上,但這羊子居然沒有掙扎,反而溫順的很,就像一個麻袋搭攏在身上一樣。

羊子上背以後,曾祖父一步一步走到刀梯前,手掌著楓香樹幹上第三梯的單刀,腳則踏上了第一梯的刀刃。在眾人的注視下,曾祖父揹著羊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等爬上最後一步刀梯時,曾祖父伸手往上抓住楓香樹頂上捆著的桌子,用手掂了掂,然後一個鷂子翻身就翻到了桌子上。

站在最高處,曾祖父放下背上的羊子。先是表演了一個金雞獨立,然後再來了個老鷹展翅,過了個三四分鐘以後,祖父提起羊子,將羊子從空中扔了下來。

站在底下的曾先生接過羊子,招呼幫忙的人一起把羊子摁在磨子外的空地上,一刀剁下了羊頭,裝在張家人事先準備好的罈子裡,讓張家人趕緊按照法事之前講好的要求埋了。

剩下的羊肉,則由張家人自己動手,砍成一坨一坨的,遞給了寨子裡過來看鬧熱的人。

看著張家人將裝著羊子腦殼的罈子拿出了門,剩下的羊肉也被看鬧熱的人帶出去了,曾祖父慢慢地下了刀梯。

下到地上以後,曾祖父又回到了供桌前,再次點起了香紙蠟燭,然後又繞著刀梯轉了一圈,其他四位先生也隨著曾祖父的腳步回到了供桌前,依次將三隻酒杯裡的酒往地上倒了少許,然後叫張家幫忙的人收拾了場地。

後來,陳俊反覆向爺爺打聽曾祖父做天刀的事情時,爺爺卻閉口不談戛然而止,想來可能也是因為別人的轉述。至於爺爺說到的曾先生,陳俊記得似乎自己小的時候還見過幾次,但在陳俊去縣城唸書後不久就過世了。

不過,或許是因為和雷師傅聊的熟悉了,雷師傅給陳俊講了爺爺到毛壩做地刀的故事。

這趟地刀法事讓爺爺在這一行的名聲直追曾祖父。

雷師傅說,以往在毛壩,有一戶姓梅的人家。家裡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是老么。兩個姐姐出嫁後,老么突然癲了,動不動就拿起傢什拆屋下瓦,好端端的一棟三柱五的房子被他敲的漏風漏雨,好不容易等梅家兩老把房子修修補補,他又會拿起東西重新砸的稀亂。

家裡人也想辦法將他帶到了醫院檢查,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好好的一個獨子,兩老還指望著他養老送終傳宗接代。眼見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梅家兩老也請人算過命卜過卦,遠處靈驗的菩薩都求過,但好像也沒什麼用,包括也請先生到家裡做過解結。

不過說來也怪,梅家老么的行為持續兩三年時間,房子也修補了三五回,但梅家兩老的居室,他卻沒有破壞過。

後來,或許是聽人說爺爺有真功夫,或者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梅家兩老讓自家兩個女兒守著她們的兄弟,哭哭啼啼的求到了爺爺面前。

雷師傅說,算爺爺一起一共有三個先生去了梅家,各自帶了兩個學徒。到梅家那天,他的兩個姐姐和姐夫卻蹲在屋外院壩裡,沒有進門。梅某從堂屋裡走出來,沒有半點瘋癲的跡象,反而對爺爺恭敬的很。

雷師傅說,這次在梅家做地刀,爺爺並沒有叫梅家準備刀具,而是讓另外兩個先生一起準備的。

梅家的這次地刀,刀梯的擺法與以前的也完全不同。以前的做地刀時,一般是藉助為事人家屋裡現有的樓梯,或者是讓為事的人家找一個八九尺長的杉樹筒,前後留出距離,每隔一尺二寸鋸上一個馬口,鋸上六個馬口之後,在馬口中刀尖靠刀尖的並排放上兩把單刀,然後在刀尖之間和縫隙處墊上紙錢紮緊,刀把分別朝外形成十二平刀。

梅家的這堂法事,圍觀的人也很多,畢竟,梅某的瘋癲,給周圍的鄰居也帶來了很多不便,在聽說是爺爺過來給梅家做解結後,看鬧熱的人擠滿了梅家的院子。

雷師傅說,爺爺起壇後,先是叫梅家兩老找來了六把長板凳,在堂屋裡分兩行排好,拿個過梅家兩老遞過的十二個大碗,逐一倒扣在長板凳上,每一行板凳扣上了六個,碗口和板凳之間,爺爺讓雷師傅鋪上了一張紙錢,碗底上,也放上了一張紙錢。這些都準備好以後,爺爺叫另外兩位先生帶領自己的徒弟分兩行站定,每個人端好兩把單刀,刀背擱在碗底上,做好了地刀的準備。

在上地刀之前,爺爺帶著梅某先是繞著地刀轉了一圈,在臨門的地方甩了一卦,然後才踩著椅子踏上刀梯,梅某則跟在爺爺身後,依樣畫葫蘆亦步亦趨地跟著爺爺的節奏。

邊上看鬧熱的人都大驚失色,一是誰都不曾想到這次的刀梯是藉助長板凳上的碗和人的臂力搭建的,人走在上面居然沒有引起碗的破損,二來大家也沒有想到過來瘋癲的梅某會老老實實地跟在爺爺身後走完刀梯。

而在這堂法事做完以後,梅家也恢復到了梅某未曾瘋癲的時候,甚至比那之前還更好,因為梅某比以前肯做多了,又下得蠻。再後來,還聽說梅某尋了一門親事,連同梅家兩老,都一同搬到女方的家鄉定居去了。

對於雷師傅說的這個故事,陳俊同樣保持著似信非信的態度,就和當時圍觀的人一樣。畢竟,刀具是由人手持著擱在碗底上了,光一個穩定性就很難以掌握,更何況人在刀刃上走動時候的平衡性。再說,爺爺的這堂地刀,跟著他身後登刀梯的梅某,並沒有像以前故事裡的事主那樣需要旁人的攙扶。

可雷師傅的神情卻又不是作偽,況且他還全程參與了整趟法事。

或許,我們眼中看到了世界,並不一定就是我們眼中的世界。就像某部電影裡的臺詞:你看到的生不一定是生,你看到的滅也不一定是滅。

在公園裡,我們常常會看到一堆老爺爺老太太,站在僻靜的角落,慢吞吞地一招一式比劃著。這些招式,我們很難將它與傳說中的武技聯絡起來,先不說什麼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話,就他拿慢吞吞的比劃,一個籃球場上的帶球撞人估計都會將這些老爺爺老太太撞飛。

但也有人解釋說,不要小看這些套路,在這些慢吞吞的動作之前,太極的各種招式同樣是殺人技;只不過咱們的師傅在傳東西的時候都會留一手,免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時間長了,很多東西就慢慢失傳了。

就像這刀尖上的舞蹈,隨著表演性質的內容越來越多,時間再長一些,估計誰都不知道它倒底是怎麼回事了。或許,再過上一段時間,後人們還會將刀梯上的舞蹈當做是一個玄之又玄的故事來聽。儘管這聽來的故事不一定是假的,但是,以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