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平靜的午後,長生宮上空的天啟陣不知為何,被緩緩開啟。所有弟子都看到了隱在雲端長身而立的那個身影——離伽天主。警備的鐘聲迅疾的響起,可大部分長生宮弟子都被一刻前顧修緣的一道命令調到前線支援,留在派中的只有不過一百名弟子,根本無力抗衡。
與此同時,十二宮內發出恐怖的爆燃聲,阿修羅形態的慕紫蘇抱著趙約羅的身體衝出火焰。她將趙約羅交給守一後,怒視著烏雲翻滾的天際,離伽和沈七歡。
她雙眸赤紅如同夕陽最後一分暮色,
肖賢消散,趙約羅被殺,摧毀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瘋了般的爆發出所有元氣衝向離伽!就算同歸於盡,她也要將他們碎屍萬段!!
然而,離伽並沒有打算和她正面對抗,就連他都知道,心神紊亂是修士的大忌。
那一刻,慕紫蘇聽到了天邊傳來悅耳動聽的樂曲,逐漸化成過去她入睡前肖賢總給她哼唱的《鶴不歸》。
“別時三問歸期何,鶴歸孤山君不還。”
——君、不、還。
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登仙台上,顧雪衣正凝聚力量關閉天啟陣,等待著離伽的命令。在他關閉天啟陣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還真劍陣衝破霄漢直逼而來!
顧修緣再也無法顧及半分的師兄弟之情,每一劍都衝著他的死穴刺去!隨其而至的花月夜再次開啟天啟陣!
顧雪衣且戰且退,在天啟陣重新開啟的剎那間同離伽天主逃出生天,和顧修緣擦肩而過時對視了一瞬。
連滾帶爬爬上登仙台的守一,失魂落魄的跪在顧修緣面前痛哭流涕,“紫蘇被離伽帶走了,紅姑娘,紅姑娘她……已經被沈七歡殺了……肖先生也不見了蹤影,大師兄,我們該怎麼辦……”
顧修緣緊攥的手背繃得青筋爆出,一道憤怒的劍氣斬碎了身旁的巨石,他是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發現昨日突然出現在邊境的大部隊只是佯攻,是調虎離山之計!他接收到一個極為隱秘的訊息,顧雪衣要關閉天啟陣。
可他萬萬沒有算到,離伽天主的目標根本不是九州,而是慕紫蘇!他以為慕紫蘇不會這麼輕而易舉的被擊垮,可他不知離伽吸收了乾達婆的力量後,也擁有了他們的迷幻術。
看來沈七歡已經摺斷了解脫香,慕紫蘇所做的一切努力功虧一簣!
猩紅的龐然之物活物一般跳動著,每一條纖細的脈絡都分毫畢現,它快速膨脹著,幾乎快要將天空掩蓋。離伽自知無福消受慕紫蘇的太初之心,便只要她的神骨。
然而慕紫蘇在心臟內的太初之心也將離伽折磨得精疲力盡,甚至加速了他的天人五衰,天人們驚訝的發現他雪白細膩的肌膚逐漸變得枯朽褶皺,一副垂暮老人的模樣,牙齒脫落,雙眼渾濁,頭飾珠寶像花瓣般層層剝落乃至枯萎,素白的衣裳生出斑駁的汙濁,身體散發濃重的穢臭。他撐著最後一分力氣,步履蹣跚的回到兜率天宮,奮力的走上玉階,每走一步他都發出喑啞的喘息聲,整個身軀即將腐朽殆盡。
就快了,他已經看到了彼岸的盡頭,不是虛無,而是美麗嶄新的世界,由天人統治的世界——
數日後,他將打碎天啟陣,發動總攻!
起初太初之心的力量還在與離伽的力量抗衡,隨著神骨的消散,太初之心也奄奄一息。
離伽再次陷入沉睡。
沈七歡被肖賢重傷後也回到閒鶴樓閉關,就在這個空隙間,顧修緣悄無聲息的進入了新界內。
心臟旁層層把守的天人在玉無香的夢魘術中昏沉睡去,顧修緣剛要進入心臟,身後玉無香突然叫住了他,“喂,小道士。你沒有天神的護體元氣,也沒有太初之心,一旦進入心臟內不僅救不出饕餮,你自己也會迷失後被吞噬。我的夢魘術只能維持一炷香的時間,你若出不來,我可不能給你們陪葬!”
顧修緣目光決然,“前輩能助我來此,晚輩已銘感五內,剩下的則聽天由命了。”
玉無香背過身,在一片暗影中道:“希望你不會死得太快。”
眼前一片血霧迷濛,腥臭雜亂撲鼻而來,一雙雙漆黑充滿怨念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無數怨靈伸出手,捆綁住他的四肢,試圖將他拖拽進深淵,顧修緣凝神聚氣,口中默唸咒決:“至道之中,寂無所有,神用無方!”
剔透的光華衝破黑暗間,他看到不遠處的灼灼光輝,是慕紫蘇!他急急驅動元氣衝到她身邊,不停呼喚著她,“紫蘇!快醒醒!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快醒醒!”
此刻,顧修緣也驚訝的發現,她心口處的亮光逐漸黯淡,神力也在緩慢抽離,他必須儘快帶她離開這裡!
然而,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大師兄——”
是小頌的聲音!
回首間,突然看到了同樣漂浮在半空昏迷不醒的顧雪衣。
他的心好像被瞬間牽住,動彈不得。他來不及思索,抱緊慕紫蘇向顧雪衣衝過去,可就在那一刻——
面前的顧雪衣變成無數道怨靈,煙霧般鑽入到他的七竅中,妄圖抽走他的神骨!
一霎時血霧噴薄,素白的道袍被染得滿是鮮紅。顧修緣感到自己猶如被鉛水灌入一般沉重,無法動彈,怨靈和護體正氣廝殺交戰,將他折磨得抽筋斷骨般痛不欲生,每一根骨頭都被撕裂一般。
四周窸窸窣窣響起鬼魅的話語。
“這裡沒有人能活著出去,放棄吧。”
“和我們一樣,被離伽吞噬吧。”
——我不能死,我還要救她
“當真可笑,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了,乖乖接受死亡吧。”
顧修緣的七竅中源源不斷的流出鮮血,他半眯著一隻眼凝視著慕紫蘇,緊緊抱著她在她耳邊斷斷續續的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體有金光……”
黑霧更盛了,黏連的霧氣從他背部滲出,他口中再次噴出血珠,卻更緊的抱住慕紫蘇,忍著劇痛大口喘息著念道:“覆映吾身。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育、群生。急急!如律令!——”
金光神咒驅散一切黑暗!順著光芒映照的前方,顧修緣帶著慕紫蘇衝出了心臟!
玉無香驚怔的看著渾身染血,眸光卻堅韌冷靜的顧修緣,他沒想到他們還能活著出來!
此時,夢魘術失效,一眾天人甦醒過來,見到三人便立刻準備誅殺!
玉無香和顧修緣且戰且退,殺出新界!
可就在即將逃出生天時,一道沖天業火攔住了三人的去路。
——是顧雪衣!
眼看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天人即將襲來,腹背受敵!
玉無香凝視著顧雪衣,對顧修緣道:“你帶饕餮離開此處!”
“可!”
“少廢話!快!”
一道颶風般的黑霧捲起顧修緣,不由分說的將他送出新界!
面前,是天人的千軍萬馬。身後,是狼子野心的顧雪衣。
高空冷風烈烈,捲起玉無香寬大的長袍。
他抬頭望向昏沉血紅的天,忽地想起來那年六大門被屠殺的那日,也是這樣的天。
——“擁有力量的人會幫助弱者而不是歧視,擁有學識的人不會嘲笑無知的人,能力不足的人也可以被尊重,窮人也可以活的有尊嚴。那樣美好的世界,沒有我這種骯髒之人的容納之地。
饕餮妖女,你不能食言,就這樣踏著我的屍體,去實現你那荒誕的夢想吧——我很想見識一下,那充滿光芒的未來。每個人都自由的未來。
想必儒門祖先,也定有此意!
霎那間,一隻巨大通體雪白的孔雀劃過長空,綻開的翎羽如奼紫嫣紅般瞬間怒放,驚豔萬里江山——
就快到了。紫蘇,我們馬上就到家了——
顧修緣撐著最後一分力量御劍向著長生宮的方向飛去,忽地,他聽到後背上慕紫蘇孱弱的聲音。
“帶我回……蓬萊……”
他知道,她想再見他一面。
淚水劃過側臉,顧修緣顫聲道:“好,我帶你回去。”
可此時,顧修緣最後一分元氣也消散無蹤,直直從空中墜落下來,他護好慕紫蘇‘砰’的一聲摔在厚厚的雪地上,風雪冷冽,刀子似的劃過眉睫,顧修緣將道袍脫下,披在慕紫蘇的肩頭,頂著狂風向著長生宮的方向一步一步的走去。冷風灌入口鼻,他每一次呼吸都如被撕裂般的劇痛。他背上汩汩淌出的血滴了一路,將路途上的雪染得一片鮮紅。
他大口的喘息著,撥出一片氣團,“紫蘇,你別睡……你同我說說話。你知道嗎,那天……我做了個夢。夢到很多很多年後……天人被擊退,九州無虞,阿芙……御七殺,燕辭,顧臻臻,他們都回到了長生宮……還有我師父,師叔,鳳天歌,唐清絕……肖先生也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像以前那樣,喝著如意長生酒,閒聊往事……肖先生……做了許多月餅……成山的月餅被你和阿奴一通風捲殘雲,一個不剩……紫蘇,你聽到了嗎?……”
終於,顧修緣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雪地上。可在他迷濛的視線裡,他看到了雪山上盛放的光華,耳畔傳來呦呦鹿鳴,一隻七色鹿向他緩緩走來。
不知過了多久,顧修緣緩緩睜開雙眼,分明方才還是冰天雪地,此刻卻如墜入了仙境一般,四周開滿玉樹瓊花,大殿極為簡陋,他卻覺著十分熟悉,他猛然驚覺,才想起這裡是很多年前的長生宮。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哎呀呀,我還以為你沒得救了。”
他愕然回首,眼淚霎時盈滿眼眶。
那人一襲雲水藍色鶴麾,墜著翠玉流蘇的髮帶垂落在側,眉目如畫,神情略帶笑意,肩頭落著的一隻藍色蝴蝶。
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師叔……?”
因一時太過激動血氣上湧,顧修緣又止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他將他按回榻上,略帶嘆息的道:“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啊,做起事來顧頭不顧尾。不過我還以為你給我忘了呢,沒想到你這個小白眼狼還記得我,小修緣。”
何止是記得。他永遠也忘不了師叔被奪走坐忘論後,日漸衰老,一點點枯竭而亡,卻仍舊抱有希望。
也許他的希望,不是坐忘論,而是顧修緣。
白止也是他一生的遺憾,他做夢都想告訴他,他沒有辜負他。
顧修緣緊緊攥著他的衣袖,就像小時候他生病時一樣,只要師叔在他便可以安心的熟睡。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他生怕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不過……我不是白止,我是好了仙人。確切的說,白止是我的一部分而已。”
原來好了仙人便是藍妙音兄長璃的轉世,也是後世的飛昇者之一,他不同於其他人冷眼旁觀,而是選擇來到人間,利用白止這個分身試圖挽回這注定的結局。即為了成就顧修緣,也是替藍妙音贖還那數不清的罪業。
顧修緣眼含熱淚的道:“為何您那時不肯認我。”
“當年八部眾以絕後患,將飛昇者所處的虛境封印,我強行闖出也費了大部分元神。我亦不知還能撐多久,若貿然與你相認,只徒增傷感罷了。”他挑挑眉道:“不過無需傷感,待八部眾身死,我自安然無恙。”
顧修緣又急切道:“紫蘇呢!?她如何了!”
“放心,命是撿回來了,只是……”他搖搖頭道:“她的神骨,我也無力迴天了。”
失去神骨,則會功力盡散,重入輪迴。
顧修緣忍痛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到慕紫蘇身側,他輕輕將她凌亂的髮絲理得整齊,白止也看到了他眼裡無盡的似水柔情。卻在心中感嘆一句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顧修緣痛徹心扉,“師叔您應當知曉,修仙十難九險,紫蘇多少次從死地裡憑藉她堅韌強大的信念逃出生天,她不該,不該……”他跪在白止面前,叩首時,眼淚順著側臉滑下。“求您恢復她的神骨,修緣甘願付出一切代價。”
白止看了他許久,又看了慕紫蘇許久,想起很久以前他臨終前對顧修緣說的話,以後他若是找到了心愛的女子,要第一個帶來給他看。
就是眼前這個名動四方驚豔天下的饕餮吧?
“若是用你的神骨來換,也不悔?”
他始終如一,再次叩首,“不悔。”
易經洗髓,逆天換命。
顧修緣抱起慕紫蘇,將他放在白止所創的太極法陣內,他輕撫著她的臉頰道:“我聽了你一輩子,這回,你也聽我一次吧,紫蘇。”
情到濃時,他也只是吻了她的臉頰。
這一刻,他等了一輩子。
光華湧現時,他彷彿看到了那年自己身中劇毒,她三步一跪,三跪九叩為他求藥。
那一年,滿身光華的她從天而降,扛起被慕容烈狠狠摔在地上的牌匾,原來那不是她身上的光,而是他眼睛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