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賢急忙衝出食鋪,眼前人頭攢頭烏烏泱泱,全然不見慕紫蘇蹤影。然而他餘光一漂,看到一個送葬的隊伍,慕紫蘇竟然也跪在隨行孝子中拿著手帕哭哭啼啼起來。
肖賢無奈的一把拉起她的手將她扯走,道:“怎麼多年不見,你多了替人戴孝的愛好。”
看她哭得像個被戳破皮兒的大灌湯包,一雙漂亮的眼睛淚汪汪,他又心疼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又感應到了什麼。
他俯下身給她擦著眼淚和鼻涕,溫聲道:“這麼大年紀了動不動就哭,也不怕旁人笑話。”畢竟她過去素來鐵石心腸,尤其是作為阿修羅時,並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慾,後來即便受了天大的苦也不吭一聲,可她現在變得愛哭了。
不過……他還是很喜歡。
這也證明人間比他想得還要疾苦甚多,過去他總是高高在上的俯視眾生,不曾像她一般親臨感受得真切,這便是飛昇之道麼,與眾生合一。若有朝一日她不再流淚,笑口常開,才是他們期盼的盛世吧。
慕紫蘇抽噎道:“這家的爺爺生前得知自己患了重病,明明是很好很溫柔的人,卻突然變得暴躁,即便對用心照顧自己的兒女也會動輒打罵,於是這家人十分厭惡他們的老父親,甚至不再照顧他。可實際上他只是不願讓妻子兒女因他的死傷心,更不想看到他的老伴兒因他離去鬱鬱寡歡而死……嗚嗚嗚哇老爺爺太慘了!!不僅要一個人面臨死亡,還推開摯愛的人!!”
肖賢聽來,亦悲從心上來,許是想到自己和那位逝者心境和遭遇相同,便嘆息著笑道,“的確可憐。”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最苦。饒是他也逃不過。
他這樣一邊想著,一邊牽著慕紫蘇的手漫無目的的走著,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她只有四五歲,不到他的腰間,他便這樣牽著她四處閒逛,走馬看花,因為她安然無恙的在身側,所以他看什麼都好,看什麼都歡喜。
她走累了,他就抱著她,揹著她踏著滿地月光回了家。
他忽然聽她道:“你會不會像紅九的師父那樣啊。”
肖賢駐足,低頭看向她望著自己的雙眼,淚水濡溼了睫毛,蝶翼一般眨啊眨。
他輕笑道:“那你可會像紅九一般,嘴饞時將我當作食物吃了。”
“誰知道你變成了什麼,萬一難以入口怎麼辦。”
慕紫蘇恢復往日模樣,擺了擺手道:“算了,你肯定不會。畢竟我們已做了三世夫妻,誰都會膩吧。”
——饕饕,我們做了三世夫妻,相處時間卻不過百年,直到如今我還是覺著,看不夠你。
忽地,一陣鑼鼓聲起,眼看著不遠處人群逆流而上,百姓們歡呼雀躍的向著德勝門的方向跑去。慕紫蘇拽住一位小哥道:“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龍吟軍又打了勝仗,殲滅無數天人,宋閣老和夜狼燕辭凱旋而歸!當然要慶賀一番!”
慕紫蘇和肖賢對視一眼,即是故人,便也去湊了湊熱鬧。
浩浩蕩蕩的龍吟軍從德勝門如長龍般貫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寬廣的街道兩側百姓齊齊呼喊著龍吟軍三軍和宋硯的名字。宋硯騎在大天狗上,燕辭走在他身側,宋硯雖已滿頭華髮,蒼老羸弱,面對百姓的熱情,一雙枯槁的雙眼也亮了起來,含著內斂又溫潤的笑向百姓打招呼。
有人喊道:“閣老萬歲!”
“閣老萬壽無疆!”
慕紫蘇道:“現在宋大人真是威風啊!”
肖賢也略帶感嘆的道:“是啊。”
如今宋硯的威名僅次於顧修緣,他的兵法奇門神鬼莫測,帶兵時恩威並施,戰無不勝,成為了百姓的主心骨,就連曾經看不起他的修士們也十分尊敬他。
但是……慕紫蘇和肖賢同時看出了端倪。
她道:“閣老的身子好像不大好。”
“算起來,他今年也八十有五了,依舊坐鎮前線,擔負千萬人的性命,實屬不易。”
“一會兒我們去看看他吧。”
“嗯。”
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觀音奴憤怒的聲音,“你們兩個!!還有閒心聊大天!!”
趙約羅勸慰她道:“好了,別生氣,他們也不是故意要走丟的。”
慕紫蘇回過頭,眨巴眨巴眼睛道:“咦,這麼巧,你們也在啊。”
觀音奴要被她氣瘋了,“什麼這麼巧!我找了你倆整整一天!!簡直要嚇死我了!”
慕紫蘇嗖的躲到肖賢身後,探出個腦袋道:“要怪就怪你阿公,是他出的餿主意,也是他肚子餓了要吃東西才耽擱這麼久的,若沒有他拖後腿我早就回去了。”說完就又縮了回去。
肖賢嘆息,穩穩接鍋,“是啊,這次是我們貪玩,讓阿奴擔心了。”
趙約羅也鬆了口氣,他們沒有給百姓添麻煩又嚇到別人真是太好了……
觀音奴走到肖賢背後,慕紫蘇看了她像耗子見貓,心虛的又繞到肖賢另一邊,卻被觀音奴一手拽住,“你躲我幹嘛!”
肖賢道:“是啊,阿奴又不會吃了你。”
“我怕你兇我。”她點對著食指道。
觀音奴拿出手裡一直緊攥的酥油餅道:“是不是沒吃東西。我就知道你們不會付銀子。既然不能適應新世界,就老老實實待著不要亂跑,害的人家擔心死了。”
慕紫蘇實在不敢告訴她自己把她錢匣子弄壞的事,便心虛的點了點頭。
“你……不生我氣了嘛。”
觀音奴嘟著嘴別過頭道:“原諒你了。”
慕紫蘇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身上蹭了蹭,“我就知道阿奴最好了,以後我再也不聽你阿公的餿主意了!”
肖賢對身旁的趙約羅感嘆道:“當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趙約羅笑道:“我瞧您也挺怕阿奴的。”
“……”
是啊,有那麼一點點怕。
慕紫蘇幾人剛踏入宋府,便看到一群人行色匆匆,她認得他們,都是瓊華派的名醫,她一眼就看見了一襲潔白瓊華派服,曾經金色頭髮染黑的無良毒師追命,便一把薅住他道,“你們在幹嘛?”
趙約羅察覺到了不妥追問道:“宋大人是不是……”
追命臉色凝重的道:“閣老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
話音未落,慕紫蘇又聽到不遠處燕辭殿外厲聲對飛雲道:“大夫說閣老咳血已有三月有餘,你應當早就知曉!為何不報!!若不是我今日從前線回來發現了此事,你還要瞞多久!”慕紫蘇清晰看見燕辭手中緊攥著宋硯沾滿鮮血的帕子。
他們也從未見燕辭發過這麼大的火。
飛雲撲騰一下跪下了,淚漣漣的道:“燕大人……屬下豈敢,是閣老不讓我說,他怕您分心。”
“他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嗎?!”
這時,屋內的大夫請燕辭進去,說閣老喚他,燕辭急忙衝了進去,病榻上的宋硯側身用一支手臂撐在床上,止不住的咳嗽著,燕辭扶住了他枯瘦的手臂,拍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
良久後,宋硯的呼吸才逐漸平穩,靠在身後高高墊起的枕頭上喘息著道:“你兇飛雲做什麼,他怎敢輕易違揹我的意願。我是老糊塗了,不然也不會讓你察覺此事。”
燕辭知道他還是生自己的氣,垂眸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拿起手旁的茶水,餵給宋硯喝,喝到一半,又一口鮮血嘔出,觸目驚心的落入茶盞中。燕辭心痛如絞,“這怎麼行!”
旋即,他起身跪在圍在一旁的瓊華派弟子面前道:“懇請諸位救救閣老!不管用什麼法子,不管讓我付出多少代價,只要能救回閣老一條命,燕辭願以命換命!”
他知道,宋硯只是因為趙約羅的一句‘盛世’,才吊著一口氣撐到現在。所以他必須要讓宋硯活著!親眼見到未來的盛世!
宋硯聽聞,淚水盈滿眼眶。
瓊華派弟子們一個個束手無策,只能搖頭嘆息,一名弟子扶起燕辭道:“不是我們不救,閣老曾經因試藥落下了病根,這些年又殫精竭慮,如今他年事已高,又是凡人之軀,哪裡受得住呢……”
燕辭實在痛恨自己,他為什麼這麼粗心沒有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直到宋硯被衰老和病痛折磨到精疲力盡他才後知後覺。
宋硯淒涼的闔起雙目道:“天意難違,燕大人不必為我擔憂,我不過一介凡人,能走到今日已是上天的恩賜,怎敢再乞求太多。”
“有個法子!”
燕辭看到追命以及他身後的慕紫蘇和肖賢,好似看到了唯一救命稻草。
“紫蘇……先生,你們!”
觀音奴指了指身後的二人道:“小燕大人放心啦,就算是閻王爺也不敢從他倆手裡搶人。”
燕辭深覺有理。
追命道:“每日三碗太初之血,雖然無法根除宋閣老的病灶,卻能為閣老延壽!奏起死回生之效!”
聽聞此言,肖賢,慕紫蘇,趙約羅一家三口同時伸出手臂道:“用我的血!”
另一邊,一直縮在角落的血鷹戰戰兢兢也擼起袖子伸出手臂,“我、我也可以……”
追命道:“但前提是,此人的太初之血,要和閣老相配!不然閣老會因為相斥病情加重!”
如今天下間擁有太初之血的不過這四人,機率小之又小,可別無他法,只能一試。於是追命取來宋硯的血,和另外幾人的血。
等待結果的過程度日如年,慕紫蘇來回踱步急的亂竄,趙約羅卻十分懊悔,為何就連向來心細如針的她也沒發現宋硯的情況。
燕辭道:“你們可有聽說關於宋大人的一些傳聞。”
眾人搖搖頭。
燕辭一想起那些刺耳錐心的話就不由然攥緊了十指,沉聲道:“他們說,他是三姓家奴,是紫禁宮的……犬馬,必不能善終!”
眾人驚愕不已。
這些話是從太虛劍盟裡傳出來的,八部眾還未被擊退,天下還未安穩,有些人就想搜刮利益佔山為王,私下發戰爭財,為日後在這天下讓他們子孫後代永遠榮華富貴鋪路,分明趙約羅已經在五十年就瓦解了世襲皇權制,分明他們這些人曾經也十分痛恨壟斷資源的貴族階級,如今輪到自己,也想方設法要成為位高權重的貴族。
他們認為宋硯擁兵自重,又曾是紫禁宮的人,在百姓心中威望極高,便出言辱罵,盼著他一命嗚呼。
也幸好有趙約羅和顧修緣坐鎮,他們明面上不敢對宋硯出手。
六朝何事,只為門戶私計。
當真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得出潑天富貴;冷藥熱藥總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
這未免讓人想起很多年前司馬晉聯合內閣倒楚一事,現在也輪到宋硯的頭上。
他們和司馬晉,和紫禁宮又有什麼分別。
聽燕辭說,宋硯還是像以前一樣,一不開心就去鋤地,總帶著一隻他收留的黃花貓一隻笛子下田。可能他耳朵不太好也不知道自己吹走調,農民們表示很痛苦……但是大家還是很喜歡看見他。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從七十歲閃了腰後,燕辭就勒令他不許再下田地。他就看著傀儡人播種。金黃色的麥穗搖搖晃晃,他說:“善為國者,倉廩雖滿,不偷於農。”
糧食是戰爭之本,亦是百姓生計之本。
只要看到豐厚的糧食,他就安心。這些並不是八部眾賜予,而是人民辛勤所得,所以他才會說,對抗八部眾的一切都是百姓給的。
這時,大門砰的開啟,追命歡呼雀躍的道:“血鷹的血可以!!”
於是,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血鷹便看到兩個恐怖的人影壓了過來,慕紫蘇再次流露出缺德的笑容,“血鷹閣主~多謝你啦~~”
“救、救命!!”
之後,燕辭寸步不離的照顧在宋硯身側,夜裡都要靠著他的床榻邊入睡,好侍奉他起夜。而宋硯每日三碗血鷹的血喝下去後,精力越發充沛,甚至比年輕時還精神許多,處理起公務也得心應手,帶兵打仗更是有如神助,趙約羅聽說後十分欣慰,下令嘉獎三軍,尤其是那個快被抽乾了的血鷹。顧修緣知曉太虛劍盟中有人妄圖分裂山河,心存不軌後,也下令徹查,一時間太虛劍盟人心惶惶,都夾起尾巴做人。
可不到一個月,詈罵宋硯的謠言突然傳遍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