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蟬鳴滿叢,觀音奴在寢殿中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感覺有一雙油膩膩的鹹豬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

“誰!”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乎將整個蓬萊仙山震得再三顫,正在調息打坐時的肖賢聽到此聲便心道不妙,收了功力急忙來到觀音奴的住所,碰上了和同時趕來的君遷子,二人站在門口處,只見觀音奴手持卻邪劍,但方才那恐怖的劍氣打在慕紫蘇身上只如清風拂過,毫髮無損。

大晚上的不睡覺偷偷跑來自己寢殿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的,觀音奴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意欲何為,但是她實在不想讓他們知曉杜遺風之事平添是非,更不喜歡慕紫蘇這樣擅自窺探自己的密事,又氣又惱的對慕紫蘇吼道:“婆婆!你這樣真的很沒禮貌!!”

君遷子問向肖賢,“婆婆她……做了什麼?”

肖賢極為心虛的別過頭不做聲,畢竟損招是他出的。他們也是頭一次看觀音奴發這麼大的火,還是對她最愛的慕紫蘇。

淚水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轉然後像噴泉一樣唰的溢了出來,慕紫蘇委屈巴巴的道:“阿奴……你兇我,我不活了,嗚嗚嗚嗚哇……”

她大哭著跑開了……

“婆婆!”君遷子並沒能叫出慕紫蘇,轉過頭又看到觀音奴遷怒似的盯著自己,被她看得發慌。

“走開,不要煩我。”

說罷,大門砰的一下關上了。

肖賢順著慕紫蘇的氣息一路追回寢殿,看著床榻上一坨巨大的被子發出嗚嗚的哭泣聲。他嘆了口氣側身坐在一旁,手輕輕的拍在龐然之物上,他剛想開口說什麼,卻又聽到被子裡傳來打呼嚕的聲音,他一掀開被子,慕紫蘇竟然在他安穩的拍撫下睡著了。

……真是和以前一樣沒心沒肺。

後山的桃林中,肖賢遠遠就看到了觀音奴的身影,她正用火摺子點燃手裡小巧的菸袋鍋,鬱悶不已的吸入一口後吐出一縷長長的煙霧。也不知她是何時學會的抽菸,看來每每遇到煩心事時,就會藉此消愁。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便急忙將菸袋鍋熄滅然後藏好。肖賢走過去,坐在侷促不安的觀音奴身邊,正在觀音奴以為他要數落自己不學好時就聽他說,“是小蘭花的菸葉麼。”

觀音奴,“嗯”了一聲,又問道:“您怎麼知曉。”

“你七公以前就喜歡小蘭花,說入口柔,我聞了大半輩子,怎會不知。”

一提起沈七歡,觀音奴就看到他從來冷淡的眸子裡覆轍化不開的哀愁。

肖賢輕笑道:“說到底,這事兒是我的錯,全然沒有顧及到阿奴的感受。是我太過自私,只想著能在離去前看見你成親。”

“我就知道是您出的主意……”她看了看他,又問道:“不過……您真就打算一直這樣對饕饕婆婆這麼冷漠嗎?你們分明好不容易才能重逢,待那解脫香燃燒殆盡,也就……比起我的終身大事,我還是覺得您的終身大事更重要。”

“你不是在生她氣,還為她說話麼。”

“我哪敢啊……”

她遙望璀璨銀河道:“其實……還是很懷念你們過去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就如膠似漆的樣子,雖然經常吵架,可是我卻覺得很安心,因為我知道你們永遠愛著彼此。”

他苦笑道:“讓阿奴費心了。”

“阿公怎的還跟我見外了。”她又從胸臆中探出一口濁氣,“饕饕婆婆怎麼辦。”

“她那麼疼你,斷然不會與你計較,只要一碗紫蘇湯便煙消雲散了。”

“也是!那阿公明日教我來熬吧。”

“好。”

他笑了笑,兩個人各懷心事的沉默許久,快天亮時肖賢才回了寢殿,可他卻發現床榻上的慕紫蘇不見了,她的通天鏡也忘了帶,難道是負氣離家出走了?

他曾聽觀音奴說過,慕紫蘇沉睡了五十年,對如今新世界非常不熟悉,總會迷路,那段時間常常走丟,每次都讓無雙精兵給送回來。也不知她怎麼突然就跑了出去。觀音奴得知後也睡意全無,三人立刻分頭四處去尋慕紫蘇。但觀音奴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絕望的對君遷子道:“我們不該讓阿公一個人去的……”

君遷子也道:“興許會和婆婆一起迷路……”

幸虧肖賢如今和她共用一顆太初之心,便憑藉心心相印的感知很快找到了她。蒼梧郡內錯綜複雜,道路長橋縱橫交錯,肖賢最終在一間繡莊門口看到了慕紫蘇,便也鬆了一口氣。

倒不是擔心她的安危,只是他如今一刻看不見她,就會莫名的不安起來。

只見她背對著他坐在臺階旁,抱著她過去的飛魚服啜泣不止。那件飛魚服是他親手裁製,他曾說,讓她穿著他做的衣裳去稱霸天下。

方才阿奴劍氣太過兇猛,沒有控制好卻邪劍身上本來的戾氣,將飛魚服的裙襬撕裂開來,鶴圖上那隻無辜的仙鶴脖頸被斬斷,看上去真是可憐。

肖賢也終於知曉,慕紫蘇竟是因為這個才跑出來四處尋找繡莊修補,看上去是被人拒之門外了。

“這天蠶絲已是上個年代的物件了,世間的確鮮有人能將其修復。衣服壞了你告訴我便是,一聲不說的跑出來,阿奴不知有多擔心。”

一雙淚眼轉過來,不知道的以為受了多大委屈。肖賢見了更是心疼極了,他坐在她身邊,掏出帕子給她揩淚,她哭得抽抽搭搭,“我、我們不是和離了嗎,你肯定不會管我。”

他根本不知自己的眼睛有多溫柔,“胡說。這些小事兒,我還是會幫你處理妥帖。”

“我惹阿奴生氣又弄壞了你親手畫的鶴圖……我的人生真是好失敗……”

“你可是饕餮,天下第一,何來失敗。”

眼淚怔怔的落下,她凝視著他。

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說的。

“餓不餓,我帶你去吃些東西。”

“好……”

他還是總覺著她會餓,怕她吃不飽。

然而,倆人轉了一個時辰,才發現又回到了原點。

肖賢直覺天旋地轉,畢竟他也是個和慕紫蘇一樣的老古董,對這有著翻天覆地變化的世界實在不熟悉,即便問了路,走著走著也不知來到了何處。

誰能想到一個飛昇真仙一個半仙,竟然會被困在這小小的蒼梧郡裡,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慕紫蘇道:“方才我就說了要往西邊走,你偏要說東,下次不信你了!”

“分明是你說熟悉此處,我跟著你走罷了。”

“現在該怎麼辦……”

沒別的法子,只能繼續閒逛。肖賢忽地執起慕紫蘇的手,她愣了片刻道:“光天化日你要對人家幹嘛了啦。”

肖賢無語,臉色微紅的別過頭道:“前方人多,我怕與你走散,又不知如何尋你。”

“哦。是你怕迷路吧。”

“不是。”

肖賢卻聽慕紫蘇笑了起來,他問道:“餓得失心瘋了麼。”

“……才不是!哎,你記不記得,以前你總是走丟,我到處去找你,真是害怕極了,那時候我很擔心我先一步離去,這樣就沒人再去找你了。可是我們現在一起走丟了,像兩個笨蛋哎。”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無意中戳中他心底的最深處,便不知不覺更緊的捏住了她的小手。

那段回憶他千方百計想忘記,卻怎麼也忘不掉。

在肖賢問了八百次路和慕紫蘇扔了五百多次鞋後,終於找到了蒼梧郡的小食街,慕紫蘇嗖的一下躥到鋪子裡搜刮殆盡,那麼問題又來了……

老闆拿著新型算盤給肖賢看,“這位貴客,您家娘子吃食共計一百兩,麻煩您付款。”

“知道了。”

觀音奴曾經教過肖賢和慕紫蘇現在怎麼使用紙幣,她給了他們一個錢匣子,但操作方法極為複雜,肖賢一時忘記,怎麼也打不開。他急忙叫來慕紫蘇低聲道:“此物,你會用麼。”

“當然會啦,這個很簡單的,交給我!”

其實只要在上面按動機關按鈕便可開啟,但慕紫蘇全然忘記使用方法。擺弄半天后慕紫蘇才道:“我……忘了。”

怎麼說,當年困龍之戰都沒讓他這般無措過。

肖賢細心觀察許久,“這上面的扣子是何物。”

“好、好像可以按?”

“阿奴不是告訴過你順序麼。”

“阿奴也告訴過你啊!”

“我也不記得。”

“……”

老闆狐疑的看著背過身不知在擺弄什麼嘀嘀咕咕遲遲不交錢的二人,這對夫婦不會是吃霸王餐的吧,他已經拿起通天鏡準備聯絡無雙精兵將二人捉拿了。

肖賢正色道:“拆吧。”

話音未落,一陣強勁的爆炸聲響起,老闆被眼前一幕嚇呆了,癱坐在地,只見慕紫蘇一頭銀髮披散,身上繪滿紅色奇巧紋路,儼然阿修羅形態。

肖賢很是無語,“你大可不必。”

二人看著手裡被慕紫蘇打得焦黑的一坨物體,滿心絕望。

老闆被他們嚇得不輕,躲在櫃檯後瑟瑟發抖,“我不要你們錢了!!對不起!你們快走吧!”

“你看你,又嚇著人家了。”

“明明是你!無上魔尊才更可怕!”

正在這時,二人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看上去好面熟啊……啊!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那個詭計多端的老道和可愛的小紫蘇嗎!”

慕紫蘇回首望去,只見她一身大紅色長裙,半褪著衣襟,露出精緻漂亮的鎖骨,一股豔麗的奇花香味瀰漫開來,嗆得慕紫蘇直打噴嚏。

好大一隻狐狸!

她脫口而出道:“是紅九婆婆!”

故人相逢,自然喜不自勝,不過當務之急……是結清賬單,紅九聽說後一邊笑他倆跟不上時代一邊付了票子。慕紫蘇甩鍋道:“分明是某些人不中用了連累我罷了,還亂出餿主意。”

肖賢冷笑,“彼此。某些人既然上了歲數,就該服老,不要總是覬覦少年郎,還四處亂跑,給旁人添麻煩。”

“略略略,你說你自己吧。”

慕紫蘇目光緩緩下移,又看到她手裡牽著個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的模樣,生的極為好看,但是似乎有些痴傻,穿的邋里邋遢的,還怕生,躲在紅九身後。

肖賢一眼就看出關捩,卻沒有多說。慕紫蘇問道,“她是……”

紅九嘆息,“是我無意中撿到的,腦子不太靈光,但很粘我,說什麼也要跟著我,甩都甩不開。她也不知自己從哪來,姓甚名誰,我就只好帶著她,她叫小玲兒,好聽麼,我取的。”

慕紫蘇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你徒兒畫笙一直在找你,你這五十年間到底幹嘛去了。”

“還能做什麼,找我師父的轉世咯。”

當年僅僅是肖賢一言,紅九便對轉世之說深信不疑,四處尋找她師父的轉世,卻始終無果。慕紫蘇又開始擔心紅九不會去找顧修緣尋仇吧。只是此等深情,蒼天可鑑。

這時,肖賢道:“你要尋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慕紫蘇低聲道:“喂,紅九婆婆已經很慘了,你不要落井下石了好不好!”

“我向來坦誠正直,慕掌門又何出此言。”

慕紫蘇頻頻作嘔。

紅九問道:“道長此言何解?”

肖賢看向她身後的小姑娘道:“她便是你師尊的轉世。”

紅九和慕紫蘇同時虎軀一震,同時看向小鈴兒。

“紫蘇,你師父他不會又犯糊塗了吧。這,怎麼可能!”

肖賢道:“你若不信,一窺便知。”

慕紫蘇總是忘記自己已經飛昇,能感應到任何人的前世今生,她急忙握住小鈴兒的手閉目凝神,然後驚駭不已的睜開眼看著她。

“紫蘇……你快說啊!你看見了什麼!”

“的確如肖老道所言,她是你師尊的轉世,而且……不僅一次。”

“什麼不僅一次!?”

“她已經來到你身邊十世,可你一次都沒認出她來。”

據慕紫蘇所言,紅九的師尊從坐化之後本該飛昇,卻因放心不下他這個徒兒執意再入輪迴,這逆天之舉便削去了他的頂上三花,淪入畜生道。

第一次……他變成了一隻蒼蠅飛進了紅九的狐狸洞,紅九覺著他太吵一巴掌給他拍死了。

第二次……他變成了一隻未開化的小狐狸,從青丘國一直跑到紅九的洞府,但紅九連見都沒見上他一面,他就又因長途跋涉死了。

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他用盡全身解數來到她身邊卻一一被她無視,甚至最後一世為她擋下天人的致命一擊,還沒來得及與她相認便死了。紅九為了感謝他,便將他親手埋葬。

只是那一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終於能看他一眼了,甚至能死在她的懷中。

由於他帶著深重的執念和記憶入輪迴,所以這一世才變成了痴傻的孤女,小鈴兒。當然,她與紅九的前塵往事也忘得一乾二淨,當她遇到紅九後,便憑藉本能一般的死死抓著她不放手。

忽地,紅九抱住了呆愣的小玲兒,痛哭流涕,“師尊!我找到您了!我終於……找到您了!徒兒好想您……”

只是慕紫蘇分明看到了小鈴兒的眼中也氤氳出了淚光,哪怕她一無所知。

紅九向二人道過謝後,便同小鈴兒一起離開了,她說,她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看著她長大,變老,再到死去,就算下一世他們還是不能相認,她也要如此。

肖賢望著她牽著小鈴兒的手離去的背影,心中也感慨良多。若換作是他,應當也會這般,哪怕他只剩下一魂一魄,轉世為花草牲畜,也要陪在慕紫蘇身邊。可惜,若他不能迴歸神位,唯一的結局便只有魂飛魄散了。

他剛要再次牽起慕紫蘇的手和她尋找回家的路,手心忽的一空,他一低頭,發現慕紫蘇不知何時又不見了!

——他家的老太婆……當真越發的任性,到底是誰不讓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