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間還有愛你的人嗎？
這是潤停鬼王贈花之前，詢問厲鬼的那句話。
周瀾熙徹底怔住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句話有一天會問到她的頭上。
只要能透過這一題的考驗，她就能得到一枚屬於自己的原印，而原印，則是她即便逃到了陽間，也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
能夠從此從容自在、不必日日夜夜擔心地府追捕的那種生活，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可現在，能夠得到原印的機會居然就近在眼前，甚至都直接遞到她手邊了……
周瀾熙看著生潭司司長遞來的透明長籤，心頭髮緊，遲遲沒有握上去。
如今的陽間，還有愛她的人嗎……她能想到的只有常瀚，可生潭司司長既然這麼問她，那麼常瀚定然是不能算在內的。
周瀾熙垂了下眸子。
沒有了。
她心裡很清楚，已經一個都沒有了。
生潭司司長注視著她：“你這般遲疑，莫非是一個都想不到麼？”
一旁的常瀚開口道：“我和她在陽間認識，我不能算嗎？”
生潭司司長：“我只容許你替她擔保一件事。你若要替她回這一題，那麼她究竟是不是魂魄這一點，我們就得重新審查。否則的話，豈不是過於偏袒了？”
“您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常瀚稍稍側頭，在周瀾熙耳畔輕道，“握上去吧。若是過關了，長籤會變成淡金色，若是沒過，也就是維持透明而已。”
周瀾熙手指都是僵硬的。她深吸一口氣：“我恐怕……”
常瀚低笑：“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嗎？可我知道一定有。你試試看吧，看我說的對不對。”
周瀾熙輕蹙著眉。她破天荒地感到有點害怕。要她親眼看清自己暗暗期盼已久的事根本毫無可能，本就是一件極為殘酷的事。
常瀚：“你看，我這次傷得這麼重，即便沉冤昭雪，也得繼續仰賴陽間的天光，修養很長一段時間。你不陪我嗎，嗯？”
周瀾熙忽然就伸出手，用力握住透明長籤的尾端！
那速度太過飛快，所有人都愣了下，立刻盯住了長籤。
就見長籤維持在了薄冰般透明的狀態。
周瀾熙心頭髮沉。
旋即，從周瀾熙握著的那端開始，淡淡的光芒如流金般淌了出來，逐漸渲染整隻長籤──
同時，一個聲音響在了周瀾熙的腦海裡。
‘你快醒過來。’那聲音說，‘如果連你也一睡不醒，那麼我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家人了啊。’
那聲音有些熟悉，卻又沒有熟悉到能立刻認出來的地步，周瀾熙怔了足足有五秒，才辨認出聲音的主人。
……週一帆。
是週一帆的聲音。
周瀾熙睫毛顫動，眼神無比錯愕。他們兩人上次見面，還是赫臨山莊要出事的那一天，她當時在車上聽了週一帆那番感性又崩潰的自白後，忽然就決定弄暈他，阻止他到赫臨山莊去送命。
沒想到，如今，是他拉了她一把。
生潭司司長執著長籤的另一端，自然也能聽見週一帆的聲音。她笑道：“這不是有嗎？”
周瀾熙完全說不出話。
生潭司司長觀察著她的神情：“顯然這個人在你的預料之外，很好，現在你知道了，你身邊確實還有愛你的人，而且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不只這一個。回去之後請珍惜自己，不要忘記這些喚你回陽間的人。”她看向常瀚，“魂線拉出來，直接把她勾回她的身體裡吧。”
常瀚不知怎麼的竟然早已準備好，指節間已經拉出她的魂線，笑著低問：“準備好了嗎？”
進展實在太快，周瀾熙有些反應不過來，道：“什麼？現在？”
常瀚：“先和潤停道個別吧。”
周瀾熙猛地看向潤停。回到身體裡之後，會有一段魂魄極不穩定的時間，那段日子，她是不能跨界的。她動了動唇，下意識就道：“我會很想念你的。”
潤停笑著說：“好啦，去吧。”
生潭司司長道：“你鬆開長籤，原印就會進入你的魂魄，魂線也會同時將你拉回身體的。現在鬆手吧。”
周瀾熙沒想到自己會突然就這麼被“趕回”陽間。看來讓她取得原印恐怕是潤停繼續和地府談下去的必要條件，她忙道：“……等等！”
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拿出牽魂司被偷走的那把剪刀，交到常瀚手裡。她知道常瀚如今還有不少關於他自己、蕭淹、阿奷，甚至是整個牽魂司的事情要處理，不禁脫口問：“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常瀚輕柔道：“很快的。”
周瀾熙望著他幾許，低聲道：“我等你。”
說完，她又望了望潤停和平哥一眼。如今戰事已歇，避霖的事情，確實已經不需要她插手了。
她深吸一口氣，鬆開了長籤。
流轉在長籤中的流金瞬間凝聚成一枚原印，直接衝入她的魂魄深處！她闔上雙眼，被牽引著身體的魂線用力拽動，在長籤變回透明的那一刻，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常瀚站在原地，手裡握著那把至關重要的剪刀。他的目光停留在周瀾熙消失的位置，暗暗鬆了一口氣，倏而又露出一點笑容。
他很期待在陽間與她重逢。
一旁，獄刑司司長再次開始和避霖協調一些相對瑣碎的事項，生潭司司長卻沒有過去參與，反倒是和常瀚一起靠在窗邊。她望著下頭稀稀疏疏的燈籠，手裡把玩著透明長籤，道：“你是個很可怕的牽魂官，你自己知道嗎？”
常瀚笑了一聲：“我就當作是誇獎了。”他轉頭看向她，“你剛才測試小熙的，不是你說出口的那個問句，對吧？”
生潭司司長嘖道：“真是變態，在你面前總是搞不了小動作，我就不該在遞籤的時候和你對上那一眼。”
常瀚失笑：“我可沒有幫她作弊。”
“所以我才誇你啊。”生潭司司長道，“一個做為邪祟誕生的魂魄，被關了上千年，好不容易逃到陽間，又經歷能將任何人逼為厲鬼的慘事……這樣的人，到最後，竟然會測不到那股足以驅使她殺人的極恨。你說你可不可怕？你到底怎麼辦到的？這要是獄刑官接手，她早就在刑具上死個八百遍了。”
常瀚眺望主樓的下方。又有幾盞燈籠被點起，在寒涼雨中顯得朦朧而優美。
“其實我曾經後悔救過她。”他輕聲道，“老師很久以前就曾說過，說我經常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或事而分心，總有一天，我會因此而錯過真正重要的事物。這句話在老師死的那一天應驗了。如果我當初不曾為她停下腳步，也許，我是來得及挽救老師的性命的。這還不是最糟的。我來到陽間，認出她之後，發現她不只不珍惜自己，竟然還成了一個被仇恨徹底淹沒的厲鬼。當下，我感到很迷惘。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無論是做學生，還是做牽魂官，全都做得一蹋糊塗。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他低笑一聲，“你問我怎麼辦到的，我其實答不上來。我覺得如今得救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曾為她停留，我恐怕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我想，這世上，也許本就沒有真正無關緊要的人吧。”
生潭司司長凝視他幾許，澄澈的眼眸裡晃過笑意，又轉回去眺望燈火。
他們並著肩，安靜地望著鬼巷裡的燈海逐漸亮起。
“你懷裡的花真好聞。”
半晌，生潭司司長打破沉默，“這些年來，在新生潭中誕生的魂魄裡，天生殘缺的越來越多了。能夠被選為鬼差的，也遞減到了個位數。你覺得，那花……能成為解方麼？”
常瀚垂下眸子，看著滿懷雪色的花瓣。
能夠治癒魂魄的亡鍾花，其實才是潤停真正創造出來的東西吧。
常瀚輕聲道：“但願是。”
陽間。
常春藤醫院的單人病房裡，淡淡的晨曦從窗戶灑入。
周瀾熙在這柔和的陽光中甦醒。
她輕輕蹙眉，隱約覺得自己已經回到這具身體裡好幾日了，可直到現在，才終於睜開了眼睛。視線有一點模糊，她眨了又眨，下意識地望向微亮的窗戶，望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那是陽間獨有的天光。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這具身體，以及它所在的陽間。
周瀾熙眼眶發酸，慢慢地坐起來。許是魂魄尚且不穩的緣故，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頭暈目眩，她忍不住閉上眼緩了一會兒，才有力氣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入眼的都是些有點眼熟的擺設，再加上那個醒目的小吧檯，很顯然這就是她之前住過的那間病房。她在床頭的矮櫃上找到她充飽電的手機，手機螢幕上，則被人貼了張黃色便利貼。
熟悉的操作讓周瀾熙眼底晃過一點笑意，她將手機拿過來，見便利貼上寫著一句話。
──我在急診室，明早六點才下班。
周瀾熙摘下便利貼，按亮了手機螢幕，發現現在是早上五點四十幾分。
這是常瀚昨天留的字。
周瀾熙心頭微動，這意味著常瀚再過幾分鐘就下班了。
她立刻就摘掉了點滴，從衣櫃裡拿出替她準備好的衣服，準備直接去急診室找他。
她太想見到他了。
出病房前，周瀾熙途經擺著鮮花的小桌，忽然發現桌邊的垃圾桶裡全是揉皺的便利貼。她愣了下，撿起幾張展開來看，裡頭全是常瀚留過的字。
──下午全在手術室。
──門診，中午回來看你。
──整天的門診。
──在急診室，找不到我就找護士長問。
──臨時被叫走，在手術室……
周瀾熙捏著這些皺巴巴的紙，胸腔被一股巨大的酸澀和溫暖給填滿了。她臨別前還和常瀚說要等他，結果到頭來，是常瀚等著她醒。
她簡直一秒都不能多待，穿上鞋子就衝出病房，直接從樓道衝到了急診室去。
今天清早的急診室難得不太忙碌，常瀚剛處理完一名摔車的傷患，站起身來脫下手套，心頭忽然就一陣強烈的悸動。他近乎直覺的轉過頭，下一秒，周瀾熙就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裡。
周瀾熙的目光同樣立刻就盯在他身上，她穿過自動門，直直衝他奔來，一把扣住他的臉，直接用力吻住他！
整個急診室的醫護和傷患都看呆了。
常瀚悶笑了一聲，扶著她的後腦勺熱情地回吻她，火熱的舌頭掃過她柔軟的口腔，吻得她喘不過氣了才鬆開。
“是來接我下班的嗎？”
常瀚好聽的嗓音響在周瀾熙耳畔。他笑道：“我好高興。”
周瀾熙輕喘道：“就是看準時間來的。”
常瀚注意到她的手背在流血，應該是拔掉留置針導致的，便從盒子裡拿出棉花，貼在傷口上：“怎麼這麼粗魯，忘記生潭司司長的話了麼？要珍惜自己啊。”
周瀾熙：“下次不會了。”
常瀚親了她一下，低道：“那你說話算話。走吧，去吃早餐，我們醫院附近有幾家很不錯的店。”
換掉衣服後，常瀚穿上大衣，又給周瀾熙裹了層厚外套，才帶她走出醫院。
清晨的陽光和煦而溫暖，淡淡的灑落下來，將兩人的身上都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整個世界都在變亮，周瀾熙感覺到常瀚緊緊牽著她的手，體溫源源不絕的傳遞過來，彷彿要將她微涼的手給完全融化似的。
周瀾熙收緊手指，將他握得更緊了些。
常瀚輕笑：“我不會跑掉的。”
周瀾熙：“你回來後等了我多久？”
常瀚：“十一天。雖然知道你的魂魄需要時間來重新適應身體，可我還是很擔心。頭還會暈嗎？”
周瀾熙：“只有剛起的時候會。對了，你恢復司長的職位了嗎？”
常瀚：“嗯，你的功勞。不過因為鎮壓符的關係，我需要休養的時間又更長了，如果不是特別棘手的事情，牽魂司那邊不會來打擾我們。”
周瀾熙輕道：“其實當下，我以為你的魂魄真的會碎掉。你一定傷得很重。”
常瀚溫聲道：“多虧了那些花，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別擔心。”他輕拉她的手，“我們先聊聊關於早餐的事情吧，你不知道我昨晚忙到什麼程度，都快要餓暈了。”
周瀾熙：“那就挑一家近的。”她隨手指了對街的咖啡廳，“就去那。”
常瀚牽她過馬路：“你要不要也把你的店開到這裡？離我近一點啊。”
周瀾熙看著他俊美的側臉，不禁一笑。
“我會認真考慮的。”
再次看見天光下的世界，萬物彷彿都多了點不一樣的色彩，更加柔和，也更加的燦爛。
緊貼在掌心間的溫度，彷彿一簇永遠不會被澆熄的火，滾燙且恆定，時刻暖著胸膛裡那顆曾經易冷的心。
殘酷的世界裡，總能遇見溫柔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