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的一瞬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周瀾熙看著那個被金光吞沒的身影,瞳孔收縮到極致。

賀成昭……

她簡直無法呼吸,一想站起來,後背就傳來冰冷堅硬的觸感。

是石棺。

那個裝有她邪祟身體的石棺。

過度緊繃的神經讓周瀾熙思考的速度飛速提升,她立刻就意會到賀成昭能在陣法中行動的最大可能性──賀成昭是被陣法認定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周瀾熙心念電轉,抓住石棺猛然轉身,和躺在棺中的“身體”面對了面。

此時的她是魂魄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麼竟會被陣法認定為外物,但這具邪祟的身體,完完全全就是這個陣法的產物。

也許用了它,就能被陣法判定為自身的一部分。

只要在獻祭結束之前衝進去,賀成昭一定還能得救!

周瀾熙果斷地衝邪祟身體伸出了手──

自從去到陽間之後,她就未曾見過這具身體。

她知道潤停把它保管在避霖深處,甚至知道它就在傘鋪底下,可她即便來了,也從來沒有來看過它一眼。

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

彷彿只要徹底忘記它,她就能欺騙自己,她從頭到尾都是個普通人,即便不幸誕生在一個糟糕的家庭裡,她也和別人沒有區別。不會因為眸色具有威脅,或是沒有地府認可的原因,就被拖回地獄。

至少在周瀾御死前,尚未拿回記憶的她確實就是這樣在陽間過日子的。

常瀚曾在餐桌上問她:“你的夢想是什麼?”

周瀾熙當時說,她的夢想就是個垃圾。

常瀚便道:“很多人的夢想都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實現了,實際上還有一段路要走,小熙,你一定還沒有真正體會到你渴望的部分……”

在當下,周瀾熙心中挺不以為然的,可是現在,她心想,你說的對。

確實還有一段路要走。

所有她曾經嚮往能在陽光下得到的東西,那些願意不顧她的外貌和出身,而去愛她的人們,並不是只要她跨到了陽間就會自己出現。像周瀾御那樣願意無條件珍愛她的存在,是很稀罕的。她應該要卸下自己過度的防備,嘗試著往外觸碰才行。

家人、朋友、愛人……全都是雙向的關係,她不該等著別人來愛她,她得學會愛人才對。

可惜,滿心復仇的時候,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她是不會有再次活在陽間的機會了。

更甚至於,她還回到了原點,回到必須作為邪祟而活的境況。

不過,如果這麼做能護住她唯一的朋友,那麼當邪祟也沒什麼不好。

她心甘情願。

周瀾熙眼神凌厲,就在指尖即將碰觸到邪祟身體的額心時,突然,有人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她猝然抬起頭,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是常瀚。

常瀚明顯是狂奔過來的,他輕喘著,死死抓著她的手,不讓她挪動一分一毫。

周瀾熙急切道:“放手──”

常瀚不肯放。

地面隆隆震動,後方的陣法傳來不祥的鳴響,周瀾熙猛地回頭,看見金色的光線爆炸了一瞬,刺得人睜不開眼。

被震裂的碎石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悉悉簌簌的石雨中,陣法的光芒開始如海潮般退去。地面上的紋路快速轉變,閃爍不已,彷彿準備進入下一階段。

周瀾熙眼睜睜地看著獻祭的金色光芒黯淡下去,而陣法中央,已經不見賀成昭的蹤影。

太遲了。

賀成昭已經……被祭了。

周瀾熙完全怔住了。

她胸膛急速起伏,強烈的恐慌幾乎沖垮她的理智,她向前一步,雙唇微顫道:“不……”

蕭淹的聲音同時傳來:“不對,怎麼回事──”

就見那金色的光芒在閃爍之後開始急速退色,退到了最初那種低微的亮度──獻祭竟然失敗了!

而陣法的中央就如退潮後的沙灘般,暴露出遺留在上頭的東西──

一枚輪迴燈。

周瀾熙瞳孔收縮。

有人在最後的關頭,丟擲了輪迴燈,將陣法中的賀成昭給關了進去,直接截斷了獻祭!

可輪迴燈就只有輪迴官會使用,而會出現在這裡的輪迴官全都對蕭淹死心塌地,誰會選在這種時刻背叛?

除非……

周瀾熙的目光猝然轉向常瀚,錯愕地發現常瀚一手緊抓著她的手腕,另一手,則近乎粗魯的掐著一名輪迴官的頸子!

那名輪迴官雙眸失神,明顯被常瀚的嗓音蠱惑過。大約是情況太過危急,常瀚沒能控制住聲音的力度,那輪迴官至今仍維持著丟擲輪迴燈的姿勢,表情空茫,彷彿已經失去了神智。

常瀚低喘一句:“幸虧趕上了。”

他鬆開手,輪迴官就木偶似的癱摔在地。

這輪迴官身上既沒穿制服,也沒帶傘刀,顯然是偽裝成了厲鬼。既然連能防身的鬼差傘都沒帶,就更不可能帶著輪迴燈了。

周瀾熙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可是你……哪來的輪迴燈?”

常瀚只是一笑。

陣法中,蕭淹不敢相信獻祭的程序會被區區一枚輪迴燈給破壞,他立刻俯身,要將其撿起來──

一道豔麗的火光閃過,荒宴的鞭尾精準地抓住輪迴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輪迴燈捲回關賜手上!

蕭淹低吼:“把他給我──”

關賜迅速後退。

經過陣法剛才劇烈的震盪,關賜所在方向的石牆和天花板都塌了,上方破開了一道口子,寒涼雨零落而下。關賜退到那個洞口下,望了周瀾熙一眼。

周瀾熙:“快走!”

蕭淹:“不準走──”

蕭淹眼看著幾乎要成的陣法被生生打斷,最重要的祭品還被奪走,心中的恨意瞬間沸返盈天!他雙眼通紅,簡直像瘋了似的,十指上的戒環爆發出古怪的力量,竟有無數厲鬼從中衝出來!

那些厲鬼的身體都有殘缺,彷彿是利用各種殘肢拼湊縫補出來的,樣貌無比離奇,毀容的五官歪斜而扭曲,渾身彌散著邪惡的紅光,全都張開血盆大口,直直撲向關賜!

周瀾熙看得頭皮發麻,手一用力,想要儘快回到自己的邪祟身體裡,可常瀚依舊死死扣著她。

眼看厲鬼們就要拽住關賜,周瀾熙抬起左手,早先被她擲出去的傘刀瞬間回到手中:“常瀚你放手,我不碰它!”

常瀚終於放開她。

在常瀚鬆手的瞬間,周瀾熙閃電似的衝了出去,猛一揮刀,恐怖的風浪伴隨著強悍的鬼氣狂掀而起,直接將那群面目全非的厲鬼給掀倒回去!

厲鬼們淒厲的慘叫聲登時在石室內激烈迴盪,猶如貼著耳膜炸開似的,周瀾熙腦子嗡了一聲,差點踉蹌一步。

被她險險護在身後的關賜順利從洞口脫身,很快,又有幾名輪迴官追過來,想要奪回賀成昭,全被她一一擋下。

而前方,常瀚已經和蕭淹交上了手。

蕭淹站在陣法之中,而陣法中也唯有他可以行動,常瀚為了不被困住,攻擊的效果被大幅降低。

常瀚手裡執著方才在點心鋪搶來的傘刀,沉聲對蕭淹道:“你到底要執著到什麼時候?復活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

蕭淹:“如果不是你,我已經成功了!”

常瀚:“阿淹──”

蕭淹緊繃道:“你不要和我說話!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常瀚:“我叫你住手,出來,立刻!”

蕭淹的腳居然情不自禁地往陣法外挪動了一步。他崩潰道:“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啊哥哥,你不想見老師嗎?你應該要幫我才對啊!你應該要站在我這邊──”

常瀚:“是你該站在我這邊。我說最後一遍,給我出來!”

蕭淹:“你閉嘴──”

突然,腳下的陣法再次金光大盛,兩人齊齊轉頭,赫然發現那些被周瀾熙擊倒的殘缺厲鬼,竟然在緩緩融進陣法裡!

常瀚輕蹙了下眉。這個陣法開始飢不擇食,不是個好兆頭。

正在此時,一名輪迴官從另一個破洞闖入石室,手裡拿著好幾個袋子:“屬下來遲了!”

那些袋子異常眼熟,正是用來鎖賓客魂魄的東西!

若是那些賓客魂魄也全進到陣法裡……

蕭淹和常瀚同時開口──

“扔進來!”

“不要扔!”

那輪迴官瞳孔擴散,登時僵在了原地。

常瀚的命令顯然取得了絕對的上風。

然而石室內仍舊迴盪著殘缺厲鬼的慘叫聲,此起彼伏的雜音刺激著那輪迴官的神智,將常瀚嗓音的影響時間給擠了下去。

那輪迴官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周瀾熙敏銳地瞥見了。她擋開和她對戰的兩名對手,反手奪了其中一人的刀,再次像擲矛一樣將刀給拋擲出去,想把那名輪迴官給釘到牆上!

可惜這一次,刀子到了半途,又有一名輪迴官從破洞掠入,將之擊開!

被擊開的刀子飛出去,錚的一聲插在了五米外的地面,脆亮的聲音讓拿著賓客魂魄的輪迴官忽然醒了神!她身體輕晃,手一鬆,袋子全都落了地──

所有的賓客魂魄,全都從大開的袋口滾了出來,傾洩在陣法之上。

陣法滯了一瞬,爆發出驚人的燦光!

周瀾熙睜大眼睛,心都涼了。

陣法在失去賀成昭的情況下,居然仍舊成功啟動了!

恐怖的力量如暴風般從陣法中心衝撞而出,猶似近距離引爆了炸彈,周瀾熙感覺到自己被擊飛起來,兇狠的衝擊力彷彿要將她的魂魄給完全撕碎。她眼前一黑,有一秒喪失了所有感官。

但很快的,她發現自己被人護在懷裡。

那個懷抱非常溫暖,帶著混有花香的血腥味。

常瀚的聲音貼在她的耳畔,低沉好聽。

“我也接住你了。”

周瀾熙抬手,緊緊回抱住他。

他們一起狠狠摔撞在一面似牆的硬物上,然後跌到了地面。

周瀾熙腦子裡翻江倒海似的嗡嗡著,好不容易忍過這陣暈眩,就發覺耳邊除了常瀚稍快的心跳聲,似乎還有什麼悉悉索索的聲響,又低又密集,彷彿有成群的人在周圍竊竊私語。

聽起來相當不祥。

周瀾熙強忍痛楚慢慢撐起來,輕問:“常瀚?”

“我沒事。”常瀚也坐起來,頓了一秒,道,“這個陣界……意外地華麗啊。”

周瀾熙的注意力全在他淌下臉側的血跡上,正伸手替他抹去,聞言,她轉頭一望,望見了滿眼瑰麗的色彩。

這些色彩如極光般流動著,擁有著天光似的溫度,光影和溫暖全充斥在周圍的空間裡。它就像避霖中的燈火,像無數花傘上變化萬千的紋路,璀璨而絢麗,充滿了創造這座陣法的潤停的風格。

簡直美得不像禁術。

周瀾熙微怔了下,道:“陣界……我們在陣法裡了?”

常瀚頷首:“陣法既然收了祭品,被成功啟動,下一步就是展開陣界。在陣界之中,啟動陣法的人會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的目光緊盯著不遠處的蕭淹。

在蕭淹前方,那炫麗的光彩中,破開了一個深淵似的黑洞。

那些悉悉索索的竊語聲,就是從黑洞裡傳出來的。

周瀾熙和常瀚齊齊站起來。

就見那黑洞彷彿被誰從內部用力撕扯似的,越破越大,更多的竊語聲如詛咒般湧了出來──

旋即,有隻修長的手驀地扶住破口,緩緩走出黑洞。

包括蕭淹在內,在場的三個人看見那人的臉,俱是瞳孔劇縮。

那是桂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