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到蕭淹的身邊察看他情況的那些厲鬼,也都同樣激動地去摸地上的陣法。
周瀾熙眯起眼。原來他們根本不是厲鬼,而是偽裝成厲鬼的輪迴官。
大費周章地遮住了殊印、脫去了制服,卻因為這一舉動而暴露身份,桂肅君在他們心中,果真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周瀾熙忽然冷笑一聲。
“雖然我對桂肅君沒什麼好感,對他的死更是沒什麼意見,但是……老師?你居然還有臉喊他老師?”周瀾熙緩緩直起身,“蕭淹,你臉皮可真夠厚的,你殺他的時候,是不是也在心裡叫得這麼親呢?”
蕭淹抬起頭,還沒有說話,他身邊的輪迴官就厲聲道:“不要胡亂栽贓,明明是你讓邪祟殺了桂肅君!若非如此,桂肅君根本不會死!”
周瀾熙:“哈,一開口就聽得出是你的手下,甩鍋甩得快狠準,果真得你真傳啊。”
那輪迴官聽出她在反諷,氣得舉刀要和她死戰,可蕭淹立刻就攔住了他。
蕭淹:“別過去。”
輪迴官:“司長──”
蕭淹眉眼本就柔和,此時輕輕一蹙,就好似擔憂至極,不願屬下為自己的這點小事送命,道:“不要冒進。”
周瀾熙:“現在才讓他們不要冒進,會不會太晚了?外頭是什麼等級的戰況,他們卻絲毫不顧及大局,只為了見到一個連渣都沒留下來的桂肅君,就跟著你一路違背地府的律令,窩在這個小地方鬼鬼祟祟,說真的,我不是鬼差都替你們感到羞恥。我猜你的手下們此生大概也就違背了這麼一次吧?結果,呵,全都成了兇手的棋子,你說桂肅君要是知道自己的屬下們全是一幫蠢貨,會不會氣醒過來?”
蕭淹:“事到如今,你這樣諷刺我又有何用呢?”
周瀾熙:“是諷刺還是事實,你心知肚明。”
蕭淹:“無論你是在逞口舌之快,還是在拖延時間,現在都沒有意義了。”
他直接就往石室的深處衝去!
石室深處有一段寬石階,而石階之後,便是那副敞開的石棺。按照地上的陣法紋路走勢,石棺的前方五米處,很有可能是這陣法的數個陣眼之一。要想重新啟動現有的陣法,從陣眼著手通常是最快的辦法。
那邊蕭淹一動,周瀾熙立刻就飛身攔截過去。
雙方兵刃交接,爆出刺耳的聲響!
短暫的交手,雙方可以說是勢均力敵,可若要久戰,蕭淹根本不是周瀾熙的對手。他手指勾動,似乎想做什麼小動作,周瀾熙立刻注意到,刀鋒越發悍利,恐怖的威壓排山倒海而來,壓得蕭淹完全無法分心!
眼看心心念唸的桂肅君彷彿就近在眼前,卻遲遲不能碰到,蕭淹終於還是焦躁起來。他強迫自己直視周瀾熙那雙駭人的眼眸,怒聲質問:“你到底有完沒完!”
周瀾熙:“我才想問你有完沒完!殺了就殺了,復活個屁!你明知道復活出來的只會是邪祟,卻還一意孤行,神經病嗎!你連和我對視都需要心理準備,換成了桂肅君的臉,你敢面對他才有鬼!”
蕭淹:“住口,住口!我才不會做出你這種贗品!不會是邪祟的,而且我沒有殺他──”
周瀾熙:“敢做為什麼不敢當!無恥也該有個極限!陣法不可能會被你這種貨色觸動到,你連門檻的跨不過,想復活他,簡直痴心妄想!”
蕭淹心神微亂:“觸動……什麼?”
周瀾熙抓準時機,一個橫刀砍中他,將他給擊飛下去!
蕭淹摔滾幾圈,口中湧出魂血,卻異常堅持地爬起來,執拗地問:“觸動什麼!”
周瀾熙卻只提刀逼近,冷聲道:“去死吧!”
蕭淹全身是傷,已然動彈不得,眼看著殘酷的刀鋒逼近,他彷彿已經在刀口中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他為了復活桂肅君,丟掉所有作為鬼差的底線和尊嚴,他欺瞞同僚、和厲鬼合作、動用禁術、殺了他本該保護的活人們,甚至傷害了一直愛護著他的哥哥……他幹盡了一切傷天害理的事,所求不過一個,就是能再見到活著的桂肅君。
他付出那麼多代價,任由自己墮落至谷底,就只是想再見老師一面。
可如今,他連面都見不上,就要死了嗎?
無所不在的劇痛和幾乎透支的力量不斷地齧咬著蕭淹緊繃的神經,如劇毒一般,進一步侵入他一直死守著的心防。
短短數秒鐘,巨大且恐怖的失敗感就淹沒他的理智,他被恐慌給徹底擊潰,忽然就崩潰的嘶喊道:“我後悔了不行嗎!我後悔殺他,我不要他死啊啊啊──”
空氣中突然有什麼變了。
周瀾熙猛地止步,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異樣感爬上心頭。
腳下,微微的光芒如螢火般亮起,從花藤的縫隙間洩露出來。
周瀾熙心裡咯噔一聲,聽見距離她尚有五步之遙的蕭淹大哭起來。
蕭淹許是獨自一人將秘密悶得太久了,強烈的懊悔和負罪感在最後一刻壓垮了他。他一路以來心思縝密、運籌帷幄,半點錯漏都不敢輕忽,看似從容冷靜,實際上,他的精神已經被繃得無比脆弱。
“我這一生,就做了這麼一件錯事。我就鬼迷心竅了一次。就一次。”蕭淹哽咽道,“就這般不可饒恕麼……”
他的魂血不斷地淌入底下的陣法裡,被陣法給吸取,卻又因為周遭亡鍾花的存在,而總不致命。
“我想要他回來。我錯了。”蕭淹啜泣道,“我真的……好想念他。我好想他。老師……我錯了老師……”
周瀾熙想立刻衝過去割破他的喉嚨,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然而腳下彷彿有什麼黏稠的東西,混在螢火似的淡金光芒裡,讓她動彈不得。
她踩在了陣法上。
如今蕭淹觸動到了陣法,在真正啟動它之前,陣法不允許任何蕭淹以外的人在上頭移動。
周瀾熙心頭髮涼,厲聲道:“夠了!你真想讓桂肅君變成和我一樣的怪物嗎?他不只是你的老師,他還是整個地府的精神領袖,你讓一隻邪祟以他的面貌活下去,絕對是在玷汙他!”
蕭淹:“不,不會是那種贗品的,我要真正復活他──”
周瀾熙:“他一定會死!因為你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絕不僅僅是復活他,而是他從此都不會死!”
蕭淹怔了一下。
周瀾熙:“無論以後遇到什麼危難或挫折,無論是別人想殺他,還是他想殺了自己……都不會死。他會從此按照你此時的祈求活著,不再突然從你的生命中消失,讓你因為失去他而傷心。這就是邪祟,你懂嗎?這根本不是什麼復活的陣法,這就是個造邪祟的陣法,它只是按照你的想象,把桂肅君的形貌給複製上去罷了!”
蕭淹:“我不信。你就是在危言聳聽!”
周瀾熙:“潤停那樣的強者都製造出了我這種贗品,你覺得自己比他了不起嗎?你要用的甚至就是他的陣法!”
蕭淹眼神執著得像瘋了一樣,嘶啞道:“一定是祭品的問題。潤停鬼王當初的祭品,肯定不夠好!他差的那臨門一腳,我肯定,能補上──”
他猛然抬手,無數條淡紅色的絲線從他的幾個戒指中甩出來──
周瀾熙雙腿無法移動,根本不可能避閃,她在蕭淹抬手的那一秒也同時抬起手,直接像擲矛似的把傘刀給狠狠擲過去!
鋒利的刀鋒裹夾著恐怖的鬼氣,瞬間就刺中蕭淹的額心,將他的腦袋給刺了個對穿!
可與此同時,他的那些紅色絲線也已經碰到了周瀾熙,紅線的尾端暴長出無數隻手掌,張開五指緊緊抓住周瀾熙,將她用力一扯──
周瀾熙的雙腿突然就剝離了陣法的限制,被凌空拽飛,摔在了地上!
蕭淹居然在戒指裡飼養厲鬼,簡直喪心病狂!周瀾熙撐起身體,再次發現自己被黏住般動彈不得,而身邊,還有同樣被鬼手抓過來的關賜和賀成昭,和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
袋子裡發出男女老少的哭嚎聲──裡頭裝的是賓客們的魂魄。
地面的陣法發出鳴響,旋起陣陣陰風,淡金色的光芒又亮了一層。
周瀾熙看著那些亮起的紋路,輕吸了一口氣:“陣法沒有中斷,他怎會沒死?”
關賜同樣動彈不了:“恐怕是花。”
“我們在獻祭陣眼,他要把我們和那一袋賓客魂魄一起全祭了。”周瀾熙覺得身體猶如被數倍的地心引力給抓住似的,咬牙道,“得快點想辦法離開這裡……”
他們奮力掙扎,蚍蜉撼樹似的對抗著巨大的陣法力量,而那頭,蕭淹詐屍似的坐了起來。
他額頭上貫穿著一把刀,大量的魂血如瀑布般暴湧著,他卻好像失去了痛覺,直接把刀給拔了。
他的眼裡閃爍著強烈的喜悅和興奮,踉踉蹌蹌地爬起,又搖搖晃晃地往陣眼走過來。
蕭淹:“老師,您就快要可以回來了啊老師,我已經等不及了……到時候,您想怎麼罰我,都可以。”
他越是逼近,陣法就像是在呼應一般越發明亮,長在陣法上的亡鍾花全被灼燒枯萎,美麗的光芒裡,充滿了枯敗的氣味。
周瀾熙等人依舊動都動不了。某種窒息的熱度正在上漲,往他們的魂魄深處侵入,模糊了他們的意識。
終於,蕭淹站定腳步,似乎抬起了手,就要正式地啟動陣法──
突然間,一直躺臥著的賀成昭睜開雙眼!
從陣法的力量試圖侵入體內開始,賀成昭的傷就彷彿被源源不絕的泉水給治癒了一般,不再無下限的耗損他的精神和鬼氣。
也許是因為他本就得到過這種復活陣法的饋贈,魂魄中從裡到外都是陣法的記號,此時被拋入陣眼,他直接就被陣法判斷為自身的一部分,並未被限制住行動。
他就好似被拼回陣法中的一片拼圖,忽然間就如魚得水。
可惜,僅剩的時間,只夠他做一個判斷。
賀成昭猝然起身,抓住周瀾熙和關賜,將他們拔起來,拋甩出去!
周瀾熙:“──!”
關賜:“──!”
“你們要活下去。”賀成昭在心裡這麼想道。
他從來都是個心中充滿恐懼、總想逃避現實的人,逃出獄刑司大牢後的那場極致復仇,可以說是他此生做過最勇敢的事。可結果到頭來,那不過是一場被人利用的笑話罷了。
他一直都是別人慾望下的犧牲品。
生前是,死後更是。
也許他本就不是個適合存活的人。
賀成昭心想,比起生前的那場跳崖,至少這一次,他不算是死得那麼毫無意義了……
周瀾熙被丟擲了陣法的範圍,狠狠地撞上石棺!
她悶哼一聲,猛然抬頭,看見陣法爆出刺目的金光──
將賀成昭給全然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