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淹從容而來,站定了腳步。

跟在他身後的輪迴官們也紛紛止步,恰好堵住了常瀚等人後路。

那些輪迴官已經卸去原先的偽裝,全穿著暗紅色制服,頸側的殊印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外。他們顯然經歷過一場惡戰,形貌疲憊且狼狽,但臉上的表情都相當嚴肅,毫不心虛。不只如此,他們身邊還有幾名穿墨色制服的獄刑官同行,手裡攥著的陰間鎖叮叮噹噹的,拴著數名被逮的朱紋臣屬。

朱紋臣屬們看見自家鬼王被圍困在中間,神情激動起來,如野獸般焦躁地掙動。

蕭淹的目光掃去一眼,又收回來,盯在常瀚的臉上,像是想將他的所有表情都盡收眼底。

“連殺害老師的兇手都可以交好……”蕭淹輕輕道,“還是說,你就是因為和邪祟頭子交好,才請求她幫著你殺掉老師的?”

常瀚沉默著。

獄刑司司長看著常瀚,又抬眸看向蕭淹,他目光沉沉,開口的第一句是:“你怎會在這裡?”

蕭淹:“我和您一樣是來抓人的,先生。只是,我在抓的不是成昭鬼王。”他輕蹙著眉毛,彷彿對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感到不舒服,“自從哥哥到陽間去,我就一直放心不下,擔心他若是一不小心洩露身份被厲鬼們尋仇,我還偷偷給了他一道可以保命的祝詞,並在暗中關注著他。也就是在不久前,我發現他和一名偷渡客交往過密,經過細查,那居然……是我們一直尋不到蹤跡的邪祟頭子。”

他深吸一口氣:“您敢相信嗎,他們竟然從頭到尾都是一夥的!當初謀害老師、幫助邪祟頭子避開我們、逃到陽間,竟然……全都是哥哥做的!他甚至還在濃霧深處建了一座竹屋,來作為這邪祟頭子的暫居地,就連成昭鬼王都參與其中!”

周瀾熙扭過頭,震驚地瞪著那個滿口謊言的傢伙。

賀成昭:“哈?”

一名攥著朱紋臣屬的獄刑官道:“司長,我們方才緊急傳信給您,說距此不遠處有一個疑似成昭鬼王的據點,建議設下埋伏,那個據點就是那幢竹屋!”

他身邊的搭檔也道:“司長,我們從成昭鬼王越獄後犯下的縱火案和連環車禍案開始,就一直在追查那些下落不明的死者魂魄,這次赫臨山莊宴會的血案發生後,我們尾隨一名蒐集賓客魂魄的厲鬼,最終的目的地就是那幢竹屋!倘若輪迴司司長所查不錯,那……前牽魂司司長必定和厲鬼們有所關聯。”

蕭淹:“成昭鬼王可以從獄刑司大牢逃出來本就匪夷所思,我們地府裡有內鬼一事,基本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如今細想,那內鬼……許是哥哥的人呢?”

阿奷溫溫柔柔的聲音響起:“實質的證據,至少先拿出一樣吧?那竹屋在哪裡?”

一名輪迴官道:“大人,竹屋方才已經被朱紋臣屬給放火燒了,我們根本來不及搶救證據。”

蕭淹卻道:“證據,這裡不是有個現成的麼。”

他伸出蒼白的手,抓過身旁手下的燈籠,倏然往前一拋──

明亮的光芒如流星般劃過一道弧線,在霧氣中暈染開來,直落在兩方鬼差的中間,將被困住的常瀚等人照亮了一瞬。

所有鬼差都看見,他們其中,竟有一名雙眼血紅的邪祟。

她使用著人類的樣貌,若無其事地混跡其中,偽裝成厲鬼的一份子。

而他們竟然全都毫無所覺。

眾位鬼差簡直毛骨悚然!

緊接著,燈籠掉落下來,在尚未落地之前,就被常瀚用力劈碎!黑暗再度籠罩下來,彷彿比方才更加濃深、更加恐怖,像一個無聲卻尖利的訊號,在所有人的腦海深處爆炸開來!

僵持的局面霎時破裂。

兵器交集的聲響如浪潮般轟然而起,獄刑官和輪迴官們一擁而上,前後包夾,決心要將這群危險分子就地誅殺,並將恐怕殺不死的邪祟頭子給徹底重創。

弓箭和陰間鎖這類不會傷到魂魄的武器已經不是首選,他們紛紛拔出刀刃,不再顧忌,堅決且狠戾地圍攻過來。

場面混亂至極。周瀾熙覺得耳畔嗡嗡作響,雜音不斷,她握著傘刀,奮力抵抗,想要殺出重圍,不知道自己究竟為此殺了多少鬼差。

這簡直就是噩夢般的局面。是她曾經日日夜夜,不安且恐懼的局面。突然被鬼差當眾揭發身份、撕開所有她努力維持的偽裝,她想反駁卻無從反駁,想逃也逃不了……

她覺得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像是快要握不住刀。可她一低頭,又發現自己的手穩若泰山,連手腕都沒有顫抖的跡象。

她抬起頭,想要找到常瀚,她需要一點安全感,卻恰好看見常瀚反手奪刀,一把刺穿一名輪迴官的胸膛。

常瀚殺了昔日的同僚。

因為她。

那一刻,周瀾熙忽然就住了手。

她想,原來之前在赫臨山莊被一群輪迴官弄死了珍貴的肉體、失去所有在陽間的一切,還不是最糟的。

那居然還不是最糟的。

常瀚那麼溫柔的人,居然為她弄髒自己的手,殺的還是和他一樣的鬼差。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去當司長了。那些藏在他內心深處、一直折磨著他的信念和迷惘,全都失去了意義。他珍惜的一切都毀於一旦了。

她終究還是毀了愛她的人。

所有在陽間因為她偽裝的表象,而願意分給她一點愛的人,都最終落了個令人心碎的下場。小御是這樣。常瀚也是。

周瀾熙抬起頭,看見遠方的大霧裡,燃起豔橘色的火光。

那是竹屋燃成的火海,炫目的烈光隔著濃霧傳遞到這裡,就只剩薄薄淡淡的光影,看著很虛渺,也很涼。燒得再烈,都像假的一樣。

有刀刃刺進她的身體。讓她簡直都涼透了。

鬼差們的說話聲如囈語般在她耳畔浮浮沉沉。

“怎麼有魂血……”

“……她是魂魄?”

“怎麼回事……”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香氣,周瀾熙好像又聞到了亡鍾花的味道,比眼前虛幻的打鬥要更真實一點。她剛才也在常瀚身上聞見這個淡淡的味道,是常瀚靠過來了嗎?

她側過臉望去,身邊並沒有常瀚的身影,只有一個個持刀的兇狠鬼差。她空洞的視線又放得更遠一些,如本能一般巡捕著花香的來源,這才發現路邊夾道的幾株殘竹上,掛著花。

原來是真的有花。

周瀾熙想到,常瀚說自己在來的路上遇見了潤停。

她低喃:“難怪……”

難怪這邊鬧了這麼大的動靜,都沒有邪祟圍過來。

潤停事先清出了一條安全的出逃路,給她可能同行的夥伴們。

如今戰況激烈,竹子們搖搖欲墜,這條安全的路,已經快要被鬼差們給掀沒了。

周瀾熙的瞳孔深處黑得厲害。各種惡劣又殘忍的想法宛如雪崩一般鋪天蓋地而來,開始壓過她正常的理智。

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一名鬼差將刀刃刺穿她的胸膛,下一秒,一個迅捷的身影衝過來擊開那名鬼差,將她整個人撲倒在地!

幫她險險避開一道橫劈而過的殺術。

周瀾熙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汪溫暖的海洋給包裹住了,她抬起眼,對上常瀚琥珀色的眸子。

常瀚強健的手臂撐在她兩側,替她扛下所有攻擊。

他咬牙忍著痛楚,輕啞道:“為什麼,放棄攻擊?”

他的血比岩漿還要燙,全都落在周瀾熙的臉上身上,像一場淒厲的血雨。

周瀾熙躺著,蒼白的臉頰上都是他的鮮血,她一雙靈動的眼睛此時宛如兩個被岩漿蝕出來的洞,空落落的,失去了所有神采。

常瀚看著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蝕破一個大洞。

接著,他聽見她說:“我想我還是,當一個邪祟就好了。”

常瀚忍住喉嚨裡翻上來的血,啞聲道:“別這樣想……”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周瀾熙抬起手,那手裡握著一個像竹竿的小東西。常瀚認得那東西,那是鬼差們用來點竹火的器具,功能類似打火機,應該是她在打鬥中順手偷來的

然後,周瀾熙蹭開上頭的封紙,側過頭,對著紙下的符紋輕吹一口氣──

幾簇螢火蟲似的星火衝了出去!

常瀚不知道她究竟點燃了什麼。

周圍的攻擊還在繼續,他渾身上下都是傷,背部和側腹更是血肉模糊。他幾乎是靠意志力在硬撐。他腦子裡一直在構思著對策,但不知何時起,他的大腦好像已經沒有在好好運作了,只有一個念頭如信條般高高掛著──

不能讓小熙這麼死。

這樣真的,太過委屈了。

然而常瀚越想強迫自己撐住,眼前就越來越黑,最後他撐地的手掌被他的鮮血給浸溼,滑得支撐不住。

失去意識之前,常瀚像是看見了幻覺。他看見周瀾熙在開心地笑。

四面八方似乎都燃起了火海。

彷彿有真實的熱度和焰火在熊熊燃燒。

有紅眼睛的怪物穿過燒塌的火牆,一隻只的,扭曲又恐怖,嘻嘻咯咯的笑起來。

周瀾熙抬起雙臂,擁抱住倒在她身上一動不動的常瀚。

她也和邪祟們一起嘻嘻咯咯的大笑起來。

猶如久別重逢的朋友。

打在他們身上的攻擊開始減少,所有鬼差們忙著應付邪祟,變得無暇他顧。

迷霧、火光、尖叫、大笑、喊殺聲、血腥氣……外界的事物宛如混濁的髒水,悶悶沉沉的裹在周瀾熙的感官上,她好像什麼都聽見看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能辨認清楚。

她的視線正在變得模糊。

她想,是因為霧又變大了,還是自己在哭呢……?

模糊的視線裡,周瀾熙看見,有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花傘從高空飄落,優雅的旋轉著,落下來,蓋在了她和常瀚身上。

霎時,那些滔天的壓力和喊殺聲都被阻隔開來,消失無蹤。

周瀾熙彷彿終於能吸入一口甘甜的氧氣。她的胸膛急速起伏,稍稍側過臉,從傘緣和青石地板的縫隙間,瞥見一抹水青色的衣角。

潤停那永遠笑意盈盈的聲音傳入她耳裡。

“還是被欺負了呀,孩子們。”

周瀾熙睫毛顫動。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接著,陷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