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司長站在光線輕拂之處。
司長們的身後，則站著一排持弓的獄刑官。
周瀾熙皺緊了眉頭。
這裡大霧瀰漫，照理來說，這些鬼差們從亮處往常瀚所在的暗處看，應該會什麼都看不清楚才對，怎會這麼精準地鎖定常瀚？
旋即，她眸光隱動，驀然想到常瀚身上的殊印。
殊印對鬼差們來說似乎是一種同類的標記，即便是在視野不明晰的情況下，他們也能明明白白的“嗅到”同類的氣味，避免誤傷。常瀚即便潛伏在黑暗和濃霧裡，也無法在同伴面前受到暗色的庇護。
他的存在簡直暴露無遺。
周瀾熙心頭驀然一緊。鬼差們對待背叛者總是萬分冷酷。
該怎麼做？
她瞥了眼身邊的狀況。敵方的襲擊太過出其不意，和他們一起行動的朱紋臣屬都倒下了，連賀成昭都被擦過一箭，如今他們這邊保有完全的行動力的，只有常瀚和關賜。
她又看向對面。
兩名司長和一群蓄勢待發的獄刑官。
要突圍恐怕機率渺茫。
周瀾熙心想，至少得把常瀚給摘出來。誰說和厲鬼待在一塊兒就是厲鬼的同夥，抓一名鬼差當作籌碼，不正是鬼王們喜愛的手段嗎？霧這麼大，對面剛才根本看不清楚常瀚是真的在迴護厲鬼，還是被迫為之。
周瀾熙微微抬了下刀尖，剛想說話，常瀚輕輕捏住她的肩膀，很快將她往後拉。
然後常瀚自己往前走出一步，反過來將她給藏在身後。
她聽見常瀚悄聲道：“別被看見眼睛。”
周瀾熙一頓。她感覺到常瀚的手異常緊繃。她猛地扭頭，發現常瀚看似十分平靜淺眸底下，藏著慍怒的火光。
他在生氣。
常瀚抬眸，正面迎向同僚們的目光。
他依舊緊緊握著周瀾熙持刀的手腕，感覺到她仍在因為痛楚而顫抖，這讓他非常不高興。他已經看不慣獄刑司的那些極刑武器很久了。
那頭，獄刑司司長對他開了口。
獄刑司司長說：“你，不該離開陽間，到這一邊來。”
他的聲音不大，低低沉沉的，卻好似蘊含著無比嚴厲的責難。
常瀚目光沉沉地直視高大威嚴的獄刑司司長。
獄刑司司長在地府中威望極高，他一向恪守鬼差行事的準則，從不偏私，非黑即白，在他眼皮子底下絕對沒有迴旋轉圜的餘地。他是個和桂肅君並駕齊驅的強者，也是所有司長中在任時間最長的人，每一個鬼差見到他，不論位階都得尊稱他一聲先生。
常瀚終於開口，維持了基本的禮貌，道：“先生，很抱歉讓您在這種情況下遇見我，可在我的印象中，當初並沒有明言規定我不能跨界。”
獄刑司司長：“封印你的殊印，就是不可動用能力，不可跨界的意思。你明知故犯。”
這還不夠，他滔滔不絕地羅列道：“如今你不只跨了界，還自行解開封印，動用唯有在任者能動用的牽魂官能力，你，是在藐視律法。”他微頓，“更可恨的是，你遇見了惡名昭彰的鬼王，在分明恢復鬼差能力的情況下，既不通知我獄刑司，也不做任何拘束其自由的措施，還如此自在地與之同行，你在行背叛之實！”
常瀚忽然就笑了。他道：“先生，我們相遇才短短几秒鐘，您就給我定了三條大罪，卻連問都不問我出現在這裡的真正原因嗎？此處大霧瀰漫，隔著這樣的距離，您只靠眼前模糊的景象就做出這麼嚴厲的評判，完全不論前因後果，會不會太武斷了些？也許我的行為背後有別的秘密，眼見不為憑呢？”
獄刑司司長：“你有閒心狡辯，可見毫無悔過之意！”
常瀚：“我本就沒有犯錯！”
獄刑司司長不敢相信他會這般頂撞自己：“你看看你身邊的都是些什麼東西，一群為禍兩界的厲鬼也值得你與我對峙？你究竟怎麼回事？你是認為自己在你老師的死上受到冤枉，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才生出叛離之心，與厲鬼為伍嗎？”
常瀚：“那您覺得我被冤枉了嗎，先生？”
獄刑司司長沒有馬上回答。
他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盯著常瀚，忽然問：“你記得自己當上牽魂司司長的那一天，你曾對你老師說過什麼嗎？”
常瀚一頓。
獄刑司司長：“你說，你想要牽住所有迷途者的手，將他們牽離地獄的懸崖，送上該行的道路。”
常瀚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獄刑司司長的視線如鷹一般銳利，好似直接破開了常瀚那副不屬於他的軀殼，深入裡側，釘住了他藏在最深處的靈魂。
獄刑司司長：“在我眼裡，你已經沒那個資格了。你根本就是他們的一份子。”
常瀚淺色的眸子失神了一瞬。
──牽住所有迷途者的手……
他猛地閉上眼，又很快地睜開。他眼睛裡確實蘊藏著一股迷惘，那份迷惘在被點明之後就變得更加明顯了，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裡卻也同時有著一份奇異的篤定。兩者矛盾的混雜在一塊兒，複雜得好似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真實心意。
常瀚緩緩開了口，說：“那又怎麼樣。”
獄刑司司長：“你說什麼？”
常瀚：“人就不能有迷惘的時候嗎？為什麼您說得好像……迷惘是件罪大惡極的事？”
獄刑司司長：“你作為一名鬼差，竟還妄想著你的迷惘能得到寬容？”
常瀚：“鬼差？呵，不正是您親手封住我的殊印的嗎？您剛剛才說我沒有資格當牽魂官，卻又一直用牽魂官的規範來約束我，這算什麼？即便我自行解開了殊印的封印，在您的眼裡，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職銜，我該是個活人才對，那是什麼鬼差呢。”
獄刑司司長：“澄明公正是你生來就必須貫徹的義務，和職銜無關，不要再為自己的行徑找藉口了！現在過來，自己戴上鐐銬，我便不傷你。”
周瀾熙的指甲尖幾乎都要摳進掌心裡。但常瀚沒動，她便暫時隱忍下來，壓抑住想衝過去將那道貌岸然的男人撕成碎片的衝動。
常瀚：“先生，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周瀾熙警覺地瞥他一眼。他拖時間？她立刻感知了一下自己疼得麻木的身體，意識到痛楚確實在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消退。她稍稍回頭，和賀成昭對視一眼。
賀成昭衝她露出一個很神經質的笑。
站在獄刑司司長旁邊的阿奷同樣有些焦急。
她面上不顯，指隱晦又快速地用眼神對常瀚示意，讓他別再繼續激怒獄刑司司長。
但常瀚並沒有停下。他道：“獄刑司總是對厲鬼使用會造成極度痛苦的武器，這比起正當的執法，是不是更象是一種刻意的折磨？”
獄刑司司長像是聽見了什麼荒謬的話：“什麼？”
常瀚：“每次逮到厲鬼，就先是一頓不間斷的極刑，把他們折磨得無法反抗意識全失，便將他們囚禁在沒有光線的監牢裡。待他們恢復些許，又開始反抗時，便再次對他們施以酷刑，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究竟為什麼是酷刑在先，問詢在後？您從來都不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對嗎？”
獄刑司司長：“這世界的法則早已鑄刻在每一個魂魄裡。他們明知道死後該速往地府，卻違背了法則，本就應當受到刑罰。”
常瀚：“只因為他們在寒涼雨下回了頭，就得受這種罪？有的厲鬼甚至都沒有傷過人，僅僅是不受寒涼雨的操控，獄刑司就以同樣的酷刑對待他們，這難道就很公正？”
獄刑司司長勃然道：“你說這番話，是想袒護你身邊的厲鬼？成昭鬼王至今都殺了多少人了，有什麼值得你站在這個地方對抗我？你作為一名受到殊印認可的鬼差，卻竟在質疑一直以來信守的規則，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那些厲鬼，本就不該存在！那些膽敢建立鬼巷的厲鬼，更是罪大惡極！他們擾亂了整個陰間的秩序，還妄圖染指陽間的秩序，對他們使用任何極刑都不為過！”
常瀚厲聲道：“他們不過是一群遭遇了創傷卻沒能立即走出來的人，為何要使用極刑！連寒涼雨都撫平不了他們的痛楚，他們想要找個地方暫時歇息，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們卻非但沒有為他們做出任何引導和紓解，還以極刑待之，這根本就不合理！這是本末倒置！再這樣下去，混亂只會越發嚴重！”
獄刑司司長：“先前你在任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太過心軟！你為了牽魂而共情，卻把自己給陷進去，過度地同情那些罪犯！他們哪一個不是想要復仇？你看清他們痛苦的原因又如何？他們最後幹出來的事，不都是要報生前沒能報的仇，折回陽間手刃仇人！不殺人他們就無法平息那顆仇恨之心，寒涼雨澆不熄的恨，就用極刑來幫他們擺脫，這是千萬年來唯一的做法，是我們必須嚴格執行的法則！”
常瀚：“法則是死的，難道永遠不能更改嗎？千萬年前制定的法則，那時候甚至都還沒有鬼巷！用當初的規則來約束此時的世界，怎麼可能約束得住！”
獄刑司司長：“我們的工作本就是遵照規則維持兩界的運作，而非服務那些痛苦的魂魄，為了厲鬼去改變法則，才是本末倒置！你太過關注那些無用的東西了。”
他緩緩抬起手，漆黑的眼睛透著怒火：“我對你，太失望了！”
突然一個聲音道：“我也是。”
眾人一頓。
蕭淹從後方的濃霧中走了出來。
“我也對你很失望啊，哥哥。”
蕭淹當著在場所有鬼差的面說。
“你居然和邪祟合作。你忘記老師是怎麼死的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