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輪迴司,掌管著和輪迴相關的一切事宜。
包括抓捕私逃到陽間的偷渡客外、護送即將轉世的亡者們渡過輪迴川等等,全是輪迴官的工作。
偶爾,輪迴官們也會依照審判司對亡者的評價,給予亡者祝詞。
祝詞會鑄刻在亡者的魂魄上,陪亡者走過下一世的人生。
它可能是一份祝福,也可能是一道詛咒,將在無形中影響著此人的人生。
大概每一千人中只會有一人得到祝詞,而能夠得到祝詞的,通常是前世至善至勇,或罪大惡極的人。
周瀾熙盯著常瀚身上的祝詞。
她從前也只聽潤停提過祝詞的模樣,並未親眼見過,不過此時照著潤停描述的特徵仔細辨別,依舊能夠將它和護符區分開來。只可惜她不是鬼差,讀不出那道祝詞代表著什麼意思,所幸比起詛咒,“活命的運氣”聽起來顯然更像是一份祝福。
輪迴官的祝福大多和此人極致的善意有關,想來周瀾熙並沒有看錯,常瀚確實就是那種甘願救人於水火的性子。要讓擁有這種性情的人背離輪迴的規則,私逃到陽間來成為奪人肉體的偷渡客,常瀚恐怕是遭遇了某種極大的刺激,讓他的信念動搖,遂幹出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
然而,其中還是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常瀚既然連千分之一機率的輪迴官祝福都能拿到,代表他是地府認證的“好人”,那又為何還會在獄刑司受刑,導致魂魄變得這麼虛弱?
再者,他是個偷渡客,也就是避開了輪迴司偷渡到陽間,還偷盜他人肉體的傢伙。可既然避開了輪迴司,就等於避開了輪迴官,連輪迴官的面都沒見到,那這祝詞又是誰給他的?
太奇怪了。
周瀾熙心想:“他身上的疑點實在太多了。我應該離他遠一點。”
然而想歸想,她的身體卻似乎並不聽從於理智,定定地待在常瀚身旁,等著他醒。
手機上的倒計時還有七分鐘,每一秒都猶如一個世紀般長久,周瀾熙盯著手機螢幕,突然就想起一件被她忘在腦後的事情──
方才在上面步道看見的,那兩個撐著黑傘的傢伙呢?
那兩個撐傘人剛才分明就在她現在的這個位置,怎麼下來後反而沒見到?
難不成他們暗中藏在附近?
周瀾熙瞬間緊繃起來,謹慎地觀察著四周。
周圍全是蓊鬱的森林,除了常瀚躺著的這小片地方,森林中的陽光十分稀疏,光線晦暗,若有什麼人無聲無息地藏身在近處,未必能立刻察覺。
周瀾熙仔細觀察了會兒,低聲問蹲在身旁的賀成昭:“你下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別人?撐著黑傘的,兩個。”
賀成昭正低著頭拔雜草:“看見了。他們走遠了,很噁心。”
周瀾熙諷笑:“你還有臉說別人噁心?”
賀成昭又拔掉一撮草,神秘兮兮地說:“我光看他們的背影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味。就是那種,很風騷的味道,你懂嗎?”
“……”周瀾熙冷酷道:“不懂。”
賀成昭嘖一聲,似乎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弄不懂:“就是……就是鬼差的風騷味啊,你沒見過鬼差嗎?他們身上都有一種……”他支吾半天,只強調,“有一種味。”
周瀾熙靜默一秒:“你是說,他們是鬼差?看清楚他們穿什麼顏色的了嗎?”
賀成昭:“他們披了像斗篷的東西,看不見。”
周瀾熙:“……所以你的依據,就只有那什麼‘風騷味’?”
賀成昭:“當然!”
他還露出一種“有這一點不就夠了嗎”的表情。
周瀾熙:“……”
她感到無言以對。
不過賀成昭好歹在獄刑司大牢待了十年,每天都和鬼差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他用直覺判斷對方是否為鬼差,周瀾熙認為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
賀成昭嗖嗖的一連拔掉好幾撮草,問:“哎你什麼時候要殺我?你要怎麼殺?用刀嗎?你什麼時候──”
周瀾熙:“催什麼催,吵死了,你先給我──”
她突然頓住,發現裸露出來的土地上竟有某種奇怪的痕跡。
那種痕跡就象是有誰將粗繩深深地按入泥土裡,再用大火燎過的模樣,過了很多年,雜草長在上頭依舊顯得特別蔫。
賀成昭也注意到這些痕跡,頓時拔草拔得更起勁了,激動道:“啊對了,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我剛才下來的時候就突然想到,我死的時候好像見過陣法一類的東西,很大,而且在發光哦。”
死的時候看見很大的陣法?但陽間怎麼會有陣法這種東西?
周瀾熙站起來。
地上這些痕跡很舊了,一看就知道不是近期的東西,焦黑的線條在雜草下交纏粘連,一眼望不盡,似乎是一個無比巨大的陣法。
這個陣法的紋路外疏內密,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是偏外圍的部分,線條比較疏闊,越往紋路密集處走,就越靠近剛才下來的那段坍方土坡。
周瀾熙低著頭,沿著舊痕走向土坡,停在那個有三層樓高斷面的地方。陣法的線條有不少被壓在土坡底下,想來是先有陣法,爾後才出現壓過陣法的土石坍方。
周瀾熙:“所以這裡就是你當初自殺的地方?”
賀成昭也跟了過來,腳上的斷鏈叮噹輕響:“嗯,我就是從上面的瞭望臺跳下來的,當時還沒有這個坡,所以我摔死的地方已經不見了。”他指著巨石堆砌的斷面,“被壓在底下了,大概再也看不見,很可惜。”
所以塌方是這十年間發生的。
事實上,自然坍方所造成的土坡,整體應該比較偏向滑梯狀,底端鮮少會有這種近乎直立的斷層。這個突兀的斷層看起來更像是有誰為了檢視底下的陣法,特意挪開土坡的尾端,才造成這個足有三層樓高的土壁。
周瀾熙輕蹙著眉。
她總覺得自己好似在哪裡見過這個陣法的模樣,可最關鍵的中心點被坍方壓住了,就憑外圍這些稀疏的線條,她有點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什麼。
難道剛才那兩個撐黑傘的鬼差就是來檢視陣法的?這是地府的東西?
可既然是地府的,來檢視的鬼差又為何要遮遮掩掩,生怕被識破身份?
周瀾熙靈機一動,問:“你最初遇到不知臉的地方是這裡嗎?”
賀成昭想了想:“對。我當時剛死,腦子很不清楚,只記得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的聲音滿容易記住的,所以後來在獄刑司大牢裡,他又和我說話時,我就認出他了。”
周瀾熙皺著眉頭。
難道不知臉是地府的人?就如同潤停所說的,地府裡出了個叛徒,不只幫賀成昭越獄,還在更早之前就在陽間私設陣法?
這陣法究竟是幹什麼用的?
她又問:“你怎麼判斷這個陣法當時在運作?”
賀成昭:“在發光的話就是在運作吧?”他努力回憶,“我跳下來後就摔在它上面,它的光有點像月光,不刺眼,但又挺亮的。我當時肯定是直接摔死了的!先前我要跳的時候,明明沒看見底下有東西在發光,我肯定是死後脫了體才看見它。”
周瀾熙聽著,突然嗤笑一聲:“原來是這樣。”
她拍拍賀成昭的肩:“你選什麼地方死不好,非要選這裡,還恰好撞上別人啟動陣法的時機?真是了不起啊成昭鬼王,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她冷睨賀成昭一眼,“你完成了一場精準的獻祭。”
賀成昭表情茫然了一瞬。
“你是自殺的,還死得那麼決絕,簡直是心甘情願地跳入這個陣法的中心,用命來祭它。這幾乎等於是活祭了,想必不知連當初也沒想到會這麼幸運,竟會突然天降祭品,有你的熱情幫助,這陣法就算是殘的,也能成。”周瀾熙道,“我算是理清楚了,根本沒有人刻意把你弄成厲鬼,你是自己把自己給坑了。活人獻祭,魂魄一定會受到震盪,你身上那股能媲美百年厲鬼的鬼氣是陣法回饋給你的,可你神志不堅,控制不住,所以……你才屠了宴會,釀成了大禍。”
她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那笑聲低啞恐怖,就連賀成昭都打了個冷顫。
“所以,是意外。”周瀾熙輕喃,“小御的死居然真的是,意外。”
就如同十年前那些被說成是因“大地震”而死的賓客一樣,周瀾御的死,實際上就是一連串的意外所造成的結果。
周瀾御不是什麼陰謀或慾望的犧牲品,甚至就連殺死他的賀成昭,在動手的當下也不存在什麼明確的動機。他就如同走在大馬路上被大貨車撞死一般,死得毫無理由,幾乎可以說是……運氣不好。
因為運氣不好,所以成為了灰飛煙滅的那一個。
周瀾熙佇立在原地,死死盯著賀成昭,許久不動。
這十年間,她無數次想象過殺死兇手的場景,每一次想象,似乎都能稍稍緩解她被仇恨凌遲的痛苦。
然而此刻再想,居然很難再有解恨的舒暢感,因為“意外”、“運氣”等等和兇手同罪的東西無法被歸責在一個明確的實體上頭,而沒有實體,就意味著無法靠殺戮解決。
她的仇恨註定無法被完全解決。
她依舊想殺賀成昭,想殺不知臉,想殺了所有導致周瀾御死亡的人,可她忽然就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心中那份洶湧強烈、無處宣洩的恨意,最終依舊只會反噬到她自己身上。
她將永遠陷在這份連寒涼雨都解決不了的難題裡,死後也不得平靜,只能作為厲鬼待在宛若囚牢般的鬼巷裡,如同她曾經經歷的數千年時光。
可她明明好不容易才出來的。
她起初最想要的,明明就是逃離霧走鬼巷,待在有天光的地方。
為什麼是這樣?
周瀾熙漆黑的眸子裡流露出丁點迷惘。
她控制不住地心想:“難道自我毀滅真的就是我唯一的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離開霧走,不該肖想什麼天光……?”
突然間,周瀾熙肩膀一重,竟然有一顆腦袋悄聲無息地湊過來,直接沉甸甸地放在她肩上。
周瀾熙猝然轉頭,驚見常瀚不知何時醒來,正站在她身後。
常瀚幽深的眸子凝望她,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與此同時,她一直捏在手裡的手機發出嘀嘀的聲響──
十分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