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千萬厲鬼求而不得、盼都盼不到一點碎沫的亡鍾花葯,周瀾熙就這麼輕易的許給了他。
常瀚望著眼前的女孩,半晌無話。
周瀾熙蹙了下眉:“問你能不能治,幹嘛這麼盯著我?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悶不吭聲的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從包裡拿出裝著最後一點花葯的小木盒,“別浪費時間了,過來,直接試吧。”
常瀚終於出聲:“不用了,我這治不好的。花葯治的是傷口,也就是那種看得見的、正在流失魂血的外傷,可我的魂魄並沒有外傷。”
周瀾熙:“那為什麼會虛弱到這種程度?區區一次跨界都能痛成那樣,你分明是受了重創。”說到這裡她眯了下眼,“你居然甘願忍受這種折磨也要跨界串門子,你這‘老朋友’的面子倒挺大的啊,下次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常瀚:“可以是可以,不過你這麼急著想認識我的朋友,是不是已經把我當作自己人了呢?夜裡住在我的家,還對我的交友圈無比熱忱,我們之間是不是就只差一場戀愛?”
周瀾熙難以置信:“你臉皮可真厚啊。”
“過獎,也就是一般的厚度吧。”常瀚笑出來,回到原先的話題,“這世上能讓魂魄虛弱的方法有很多種的,我呢,就是之前受了點折磨,還沒徹底恢復過來,大概再過個幾年就會徹底恢復了,你不用太擔心我。現在,我們先來擔心擔心你吧。”他說著,將周瀾熙手中的小木盒拿過來。
對於這個存在於傳說中的花葯,常瀚可謂是相當好奇,他曾一度以為亡鍾花只是個以訛傳訛的存在,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親眼目睹。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盒蓋,一些花瓣似的東西便暴露出來,用指尖輕碰,觸感十分奇特,近似於膏體,可拿起來時卻又冉冉流動,散發著淡而獨特的花香。
常瀚不禁謹慎地捻了捻,尋思著其中暗藏了千百年的秘密。
周瀾熙全程盯著他,忽道:“你受過刑,是不是?”
常瀚神色有些意外。
周瀾熙:“我聽說獄刑司有很多折磨厲鬼的手段,雖不會讓他們魂飛魄散,卻能嚐到比之百倍的痛苦。難道……你是那種不至於被永遠監禁,卻得承受刑罰的厲鬼?只要不進大牢,就多少還有些逃跑的機會,我在避霖見過那種受過刑後逃跑的厲鬼,他們的情況和你描述的一樣,魂魄變得很虛弱,身上卻找不到暴露的傷口。”
她頓了頓,更加懷疑了:“難道你根本不是原本的常醫生,而是奪了他身體的厲鬼?”
常瀚緩緩眨了下眼,低聲道:“是啊,也許我就是個偷渡客也說不定,也許外頭就有一大票的輪迴官在伺機而動,等著抓我。”他意味深長地凝她一眼,“誰知道呢?”
周瀾熙猛滯了下,有那麼一秒竟有種被看透的悚然感。
常瀚笑了笑,不再多言,很快地將剩餘的幾瓣花葯悉數用在周瀾熙身上,並帶她到了客房。
“鎖了房門也沒用,我有鑰匙。”常瀚替她開了燈,“當然,我進來只是為了確認的你狀況,你就當自己還住在醫院裡,有個專屬的醫生在照顧你。這套衣服是我姐姐的,你將就一下,把溼衣服都換掉吧,浴室裡有乾淨的毛巾。對了,頭髮記得吹乾再睡。”
周瀾熙接過衣服,直接往浴室走:“你好囉嗦啊。”
常瀚失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聲音多好聽啊!工作時我同事們都恨不得讓我囉嗦完整臺手術,把我的聲音當音樂在聽,之前甚至還曾經有病人出高薪,要聘我去配音呢。”
周瀾熙簡直都要翻起白眼:“這麼自戀你怎麼不去?少在這裡故作可惜了。”
“其實我真的挺想嘗試的,但我得當醫生啊,這畢竟是……一份心願。”常瀚的聲音輕緩下來,“好了,趕緊休息吧,不舒服的話就喊我一聲,我就在隔壁。晚安了,小熙。”
周瀾熙回眸瞥他一眼:“晚安,小瀚。”
常瀚忍不住笑出來,應了一聲,出去後替她關上了房門。
客房內的配備很齊全,也不知道是不是經常有訪客。
周瀾熙最終還是沒有吹頭髮,隨意擦了擦就上了床。麻藥退掉後,疼痛就如潮水般波波襲來,她吃了常瀚給的藥,關掉電燈,獨自躺在陌生而黑暗的房間裡。
常瀚離開後,那種狹窄陰冷的困境似乎再度攫住她的呼吸。她其實很討厭在陌生的環境裡休息,這讓她缺乏安全感,精神和肌肉都本能地緊繃著,彷彿隨時都會有邪惡的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將她拖入萬丈深淵。
莫名地,她想起賀成昭哭泣的模樣。
那種濃烈且真心實意的崩潰極具感染力,讓她本就搖搖欲墜的精神跟著震顫起來。她忍不住側身蜷縮起來,眸底再度流露出一絲絲的迷惘。
她是不是不應該暫且放過賀成昭?
都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出擊了,怎麼到頭來,卻是這種結果?
賀成昭明顯是被人當槍使了,十年前在不清醒的狀態下屠了赫臨山莊的宴會,並奪走周瀾御的性命。按她的理解,無論是被當槍使的賀成昭,還是幕後操弄賀成昭的人,全是殺害小御的罪魁禍首。
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然而,她懂得賀成昭那種被迫奪人性命、背上千古罪名的感覺。
其中的冤屈和恐懼,足以壓垮任何人的神智。
周瀾熙自嘲地笑了聲。她居然在同情自己的仇人?她什麼時候有這麼多情感可以揮霍了?
很快的,淋過寒涼雨的後遺症開始出現,額頭逐漸滾燙起來,周瀾熙渾身發冷,很難再專心地思考些什麼,渾渾噩噩地昏睡過去。
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哭泣的人緊緊抱著。
這世上曾經這麼抱她的只有兩個人,她迷迷糊糊地感知了一下,發現對方的懷抱是溫暖的,便立即辨認出來──是周瀾御。
當初抱住她的周瀾御是活人,活人有溫度。
她睫毛顫動,努力地想睜開眼,想再看一眼活著的周瀾御。
可還沒睜眼,就聽周瀾御用那過於稚嫩的聲音開口,哭著說:“我下次不會逃走了!真的!下次換我保護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用小小的手臂抱著同樣只有七歲的周瀾熙,哭得很厲害。
“等我們長大了、就一起逃走,逃到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周瀾御把腦袋埋到她頸側,軟聲哭求,“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求你……我好怕……”
周瀾熙記得,那一刻,她忽然就跟著哭了。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在明亮的天光下醒來。
也是第一次,體會到近似於被愛的感覺。
周瀾御是她有生以來得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溫度。
他的存在簡直就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而她只是睜開了眼,就得到了這一切她渴求許久的東西。
這些陰間所沒有的,無比稀罕、無比珍貴的東西,她必定要竭盡所能地護住。
結果卻……
眼見夢境就要分崩離析,周瀾熙忽然慌張起來,努力抬起沉重的雙臂想要回抱住周瀾御,想要挽留這份再也感覺不到的溫度:“等等……再一會兒……拜託──”
突地,一陣尖銳的刺痛穿過手背!
周瀾熙猝然睜開眼,反射性地就出手掐住靠近者的頸子,卻在離那截頸子一公分處被用力截住。
耳畔傳來常瀚輕柔的嗓音:“是我。”
周瀾熙渾沌的思緒立刻清醒過來,頓了頓,收回了手,聲音很是乾澀:“……抱歉。”
床頭櫃上的小檯燈亮著,常瀚調整了下點滴流速,見她神色不好,便用調侃一句帶過:“起床氣可真大。”他拉來椅子在床邊坐下,將一杯溫水遞過去,“來,喝點。”
周瀾熙渾身痠軟,不怎麼想動,常瀚卻堅持地遞著杯子。她索性將頭湊過去咬住吸管,敷衍地喝了幾口。
常瀚莫名有種在喂小動物的錯覺,淺色的眸子劃過一點笑意:“有沒有哪裡特別疼,或者特別難受?”
周瀾熙搖搖頭,閉了閉眼穩住情緒,才撩起眼皮道:“被你扎那一下,連睏意都沒了。”她瞥一眼掛在無痕掛鉤上的點滴袋,又想起急救箱裡齊全的配備,不禁問,“一般醫生家裡都會有這些東西嗎?”
常瀚解釋:“我偶爾會給一些認識的人出診。”
周瀾熙:“外科也要出診?怎麼,要秘密處理槍傷嗎?”
常瀚:“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還真遇到過。你好歹也是周家的千金,應該知道金錢所能換取的不僅僅是及時且優秀的醫術,還有更多別的東西。”
周瀾熙眸子微涼:“例如守口如瓶的服務?”
“是的,不過還是得看情況。”常瀚認真地望住她,“如果是我遇到小時候的你,絕對不會幫忙隱瞞。家暴不是個能輕拿輕放的事。”
周瀾熙默了下,忽然冷笑一聲:“週一帆告訴你的?”
常瀚:“他其實很少提及私事,這還是幾天前才告訴我的,就在你出車禍那天。”
“罪魁禍首都死了,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我可不想變成你們的談資。”周瀾熙揭過這個話題,坐起身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常瀚:“嗯?”
周瀾熙:“你和關賜的交情怎麼樣?”
常瀚有點詫異,記憶裡除了週一帆,已經很久沒有人和他提起這個名字了:“很好。我和他,還有一帆,我們雖然彼此差了幾歲,但有幾年都待在關家老宅,算是一起長大的。”他反應過來,“對了,關賜是你表哥吧?”
周瀾熙和關賜確實是有那麼點血緣關係,準確來說,他們倆有同一個外曾祖父。
但這並不是重點,周瀾熙問:“那你有沒有見過關賜的愛人?”
常瀚更加詫異了:“你是怎麼知道他有愛人的?”
周瀾熙:“你先回答我。”
常瀚:“我只看過照片,沒見過本人。印象中我身邊根本沒人見過本人,關賜把他藏得很好,連名字都沒有透露,但據我所知,他們交往了很多年。關賜的個性也許你知道,特別不食人間煙火,我們都沒想到他會對喜歡的人這麼呵護。”
見過照片也行,周瀾熙仔細形容了下賀成昭的相貌特徵,並問:“是不是同一個人?”
常瀚聽著,從她慎重的語氣中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臉色逐漸凝重起來,仔細回憶片刻才道:“是的。”
周瀾熙深吸一口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他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
這次常瀚沉默了會兒。
“他是自殺的。”常瀚輕道,“就在十年前,赫臨山莊出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