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不對勁。

周瀾熙死死盯著賀成昭,嗓音有些沙啞:“你到底是誰?”

寒涼雨嘩嘩而下,賀成昭被迫沉浸在濃烈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周瀾熙呼吸急促,幾步過去抓住賀成昭的肩膀,猛烈地搖晃他:“我在問你話,你聾了嗎!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個百年的厲鬼嗎,你還殺了原先的朱紋鬼王啊,你那麼偏激那麼強大,為什麼還會怕寒涼雨?又為什麼會有這條圍巾!你和關賜是什麼關係!你和他愛人又是什麼關係!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說──”

賀成昭慘叫一聲,崩潰地捂住了雙耳。

周瀾熙打掉他的手,失控吼他:“不要逃避!逃有什麼用!你裝作聽不見難道就不存在了嗎!不準哭!”

賀成昭哽咽著唸叨起來,像是要用自己的聲音蓋過外界的一切:“不要……呃嗚……”

含糊的嗚咽聲中,周瀾熙終於聽清了賀成昭在反覆唸叨的兩個字。

關賜。

他念咒語似的念著關賜的名字,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在自己天崩地裂的世界裡找到丁點的慰藉。

周瀾熙宛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從裡到外都涼透了。

她忽然感到無比窒息,胸膛分明急速地起伏著,她卻好似攫取不到任何的氧氣。

雨聲嘩啦作響,耳畔卻堵塞著某種難言的死寂,心臟的收縮都艱澀起來,周瀾熙捂住心口,覺得疼得厲害,甚至都分不清是真的在疼,還是某種極度的悲痛和絕望在作祟。

她……弄錯了?

賀成昭不是真正的兇手?

周瀾熙感到無比荒謬。

所有情報商都說襲擊赫臨山莊的是個叫賀成昭的百年厲鬼,這個廣為流傳、甚至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訊息,居然,是假的?

周瀾熙緊了緊拳頭,復又鬆開。她手指微勾,用指尖搓了下腕上的髮圈,黑紙傘便滾入掌中。

唰的一聲,鋒利的傘刀收入傘柄鞘中,周瀾熙撐開傘,緩慢而僵硬地蹲下身子,罩住自己和賀成昭溼漉漉的腦袋。

她開口時嗓音有些乾啞,說:“你看著我。”

賀成昭的雙眼根本沒有焦距,只是被迫面對她。

周瀾熙:“沒有雨了。穩住。”

賀成昭唸叨的聲音停了停,睫毛顫動,開始神經質地摳弄左踝上的陰間鎖,弄得金屬聲嘩啦作響,像只困獸般想把鎖住自己的枷鎖給摳掉。

周瀾熙一把掐住他的手:“穩住。”

賀成昭急喘著,似乎想將身體蜷縮起來,捱過這陣齧骨噬心似的焦躁和恐慌。

周瀾熙深吸一口氣,簡直用盡了畢生最大的耐性,耐心等到他的眼神終於出現一點焦距,才開口問:“你到底……死幾年了?”

賀成昭猶如網路延遲般,呆了好幾秒,才動了動唇,幾乎無聲地說:“十年。”

周瀾熙嗓音隱隱顫抖:“你是在赫臨山莊死的,是不是?你就是關賜的──”

這個名字不知為何再次刺激到賀成昭的神經,他猛一抬頭,竟又有了崩潰的預兆:“關賜?對,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呵……哈哈哈哈哈……都是因為我……”

周瀾熙按住他,厲聲道:“你先說清楚再瘋!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宴會上的賓客是不是你殺的?不是你的話是誰?名字長相性別,全都給我說!”

“是我!”賀成昭瘋笑起來,“你沒看見嗎?就是我啊!你沒找錯人!我的錯!都是我殺的!哈哈哈哈哈哈──”

周瀾熙眸中殺意頓起,她簡直忍無可忍,一拳揍偏了賀成昭的臉:“給我好好回答!你身後確實有別人,是不是?否則你一個扛不住寒涼雨的傢伙,怎可能變成這副模樣?再者,你一個被關了十年的犯人,又怎可能有機會留著生前的重要物品?肯定有人幫你收著,以此來收買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那個不擇手段把你從獄刑司大牢裡撈出來的人,到底是誰!”

賀成昭邊笑邊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哈哈……”

周瀾熙真想立刻殺了他。

她用盡理智剋制住那股衝動,拿出些許用剩的花葯,惡狠狠地砸在賀成昭身上,大罵:“蠢貨,究竟有沒有在帶腦子!我看你就算魂飛魄散也都是活該!死得剛好而已!”

賀成昭嗅到亡鍾花的氣味,眼神再度清醒了一層。他知道沒有肉體的自己不趕緊治療就必定會魂飛魄散,立刻將花葯用上,看向周瀾熙的眼神帶上了點鬱郁的嘲笑:“你那麼想我死,卻又為了線索不得不救我,肯定很不痛快吧?嘻。”

周瀾熙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看來你還想再來個巴掌?”

賀成昭的情緒看似穩住了,其實依舊有淚珠在不斷地滾落臉頰。他邊擦藥,邊抬手抹眼睛,低道:“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你是那個小可憐嘛,關賜……曾和我提到過你。他還給我看過你的照片,說如果在哪個偏僻處遇到你被你老爸揍,得救你一把,不然你總有一天會真的被打死。呵,我是誰啊,我哪有那種救人的能耐……”他停了停,神經兮兮地笑起來,“我反倒要被你打死了哈哈哈哈!”

周瀾熙:“……”

賀成昭笑個不停:“你怎麼不笑!”

周瀾熙:“我跟不上你的笑點。”

賀成昭變臉變得飛快,上一秒還在瘋笑,下一秒就滿臉憂鬱,再次輕聲細語起來:“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那時候還小啊。每個人都有那麼一段無論如何都無法反抗的年紀。”他忽然就無比認真地盯住周瀾熙,“你,是來找我復仇的吧?我剛才說了,你沒找錯人。當年在宴會上殺人的就是我。”

周瀾熙死死瞪著他,攥緊手心。

賀成昭:“其它的啊,我真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幫我出大牢的是誰,我就是出來給關賜報仇的,順便替‘救命恩人’殺一些人。幹完這個,我活著就沒什麼意思了,要殺要剮隨便你。不用你等太久,就約在後天吧,你後天到赫臨山莊等我,等我殺完那些人,就換你殺我,好不好啊?”

赫臨山莊?周瀾熙皺緊眉頭:“你要給關賜報仇?”

“不是隻有你生在奇奇怪怪的家庭裡。”賀成昭輕輕晃著荒宴,晃出一簇又一簇的碎火。

周瀾熙:“你的‘救命恩人’讓你殺誰?”

賀成昭:“後天出現在赫臨山莊宴會上的所有人,關賜的仇人也在裡面,我就答應啦。我數過,關賜的仇人有三個,前幾天我已經等不及,先殺了兩個……這是最後一個了哈哈哈哈哈──”他神經病似的笑了一陣,旋即又猛地止住笑音,一串淚珠落了下來,聲音變得又輕柔又傷心,“我已經沒什麼可念想的了。”

任誰近距離觀賞到如此極端的變臉大戲,都會感到匪夷所思,可週瀾熙的注意力全在賀成昭的話上,恨不得一個字一個字扳碎了細查,根本沒有餘力去懟上一句。

賀成昭精神不穩定,說出來的話雖然還算有邏輯,卻依舊有些亂跳。

周瀾熙試著拼湊出一條明確的線索,問:“你說前幾天先殺了其中兩個仇人,指的是餐廳火警,和連環車禍?”

賀成昭驚喜:“你知道啊!偷偷告訴你,就是關賜的兩個弟弟!我給他們一人送一個盛大的慘禮!”

周瀾熙自己就差點成為其中一場的陪葬品,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一時沒忍住,抬手暴揍賀成昭一拳。

那速度實在太快,兩人又離得近,賀成昭根本沒有反應時間,結結實實地用右臉接下這一拳!他呆愣愣地睜大眼睛,居然也沒生氣,而是抽了一口氣:“關賜死了,就誰都欺負我……”

周瀾熙出了點氣,繼續問:“所以說那兩次都是你的個人行為,和‘救命恩人’無關?”

“嗯。”賀成昭揉了揉臉,忽然嫌惡地說,“叫救命恩人好惡心。”

周瀾熙:“不就是你先他媽叫的救命恩人嗎?”

賀成昭嘻嘻笑:“換!換一個!咱都不知道他臉長什麼樣子,就叫他不知臉吧!”

周瀾熙不想和一個神經病浪費口舌,如其所願地改口:“那十年前是怎麼回事?你屠殺赫臨山莊,也和不知臉有關嗎?”

賀成昭努力回想了下:“我當時確實有遇到不知臉,我認得他的聲音,但不記得他說什麼。嘻,雖然我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但死之後的事幾乎沒有印象,屠殺的事也不記得了,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獄刑司大牢裡了。”

已經在大牢裡了?周瀾熙總覺得有哪裡很不對勁,質問:“那你是怎麼死的?”

賀成昭:“我──”

他神色一頓,忽道:“不行,我現在得走了。朱紋那邊──”

周瀾熙森冷道:“我說過要放過你了?”

賀成昭陡然開口道:“不管我傷害了你的誰,我都向你道歉。對不起了,妹妹。”

周瀾熙怔住。

“失去重要的人是個什麼滋味,我是真的……懂的。”賀成昭低低地說道,“我的命若是能讓你解恨,也算是有點價值了。”

說完他站起身,抬手擋著雨要跑,就聽身後的周瀾熙道:“等等。”

賀成昭回頭,某個硬物竟迎面砸來,他反應迅速地接住,發現是一把摺疊傘。

他默了瞬,撐起傘快步離開。

獨留周瀾熙站在原地。

她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抬了下傘緣,這才發現周遭黑得可怕,一盞燈籠都沒有。沒有燈籠,就意味著沒有回去陽間的路,也沒有足以辨認自己位置的地標。

魂魄們腦海中有“自動導航”,在陰間不會迷路,可活人套了具肉體,就遮蔽了與生俱來的導航功能,非路標不可認。

她頓了頓,漆黑的眸底忽然浮出一點罕見的茫然。

這驟然遭遇的一切,全都使她無比茫然。

多年來積聚在心底的仇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硬生生截斷,她覺得很焦慮,很痛苦,覺得自己應該要去質疑些什麼,又或者該去放棄些什麼,所有的念頭全雜揉在一起,分不清究竟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周瀾熙站在青石路中央,半晌輕嘆:“好黑啊。”

無人無燈,好似前後都望不見盡頭。

黑紙傘的其中一個尖端上垂著一條金屬掛鉤,周瀾熙摘下幾片鬼竹的葉子,串在鉤子上,拿出打火機點火想給自己照個明。然而啪啪幾聲,火怎麼也打不著。

她心中的煩躁越來越盛,甚至夾雜起一絲莫名的無措和委屈,頗為自嘲地想著:“我就真的這麼見不得光嗎……”

突然,明亮的火光在眼前亮起。

周瀾熙微微睜大眼,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湊過來,點燃了她傘鉤上的竹葉。

緊接著,一個人影稍稍矮身,迅速地鑽入傘內,像是一陣帶著暖光的風,輕而易舉地闖入了她狹窄陰暗的世界。

熟悉的琥珀色眸子猝然相對,周瀾熙緊抓傘柄的手僵住,怔然地與之對望。

就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常瀚伸出修長的手指,慢慢地將她抽出半截的刀刃給推了回去,湊近她嗅了嗅:“打架了?滿身的血腥味。”

周瀾熙盯著他驟然靠近的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燃燒的鬼竹葉簌簌閃動,猶如一隻插翅難飛的蝶,在金鉤上徒勞地掙扎著。竹火在兩人臉側打出了明滅的光影,好似四周的黑暗再怎麼逼仄窒息,都在眨眼間被震住,壓不破這點光芒撐起來的庇護所。

常瀚快速打量她,手掌精確地按住她腰側流血的傷口,低道:“我對你睜隻眼閉隻眼,可不是讓你出來作死的。怎麼傷成這樣?和誰打架了?”

痛楚讓周瀾熙猛一個激靈回過神,終於出聲:“你……怎麼會在這裡?”

常瀚垂眸凝她一眼,鼻腔裡哼出了帶點縱容意味的低笑。

“生平首次遇到逃院的病患,我得親自來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