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常瀚結束一天的工作。
他回到辦公室換掉衣服,便直接上了高階病房的樓層,打算探望一下週瀾熙和關賜再回家。這兩位是他手下少數沒有親人看顧的病人,又恰好都是不讓人省心的,尤其是周瀾熙,他總覺得她是那種會逃院的不安分人物。
即便她的腿骨折了,也無法打消常醫生的疑慮。
剛拐過彎,常瀚就看見周瀾熙病房前站著一個男人,一身筆挺的襯衫西褲,連皮鞋都擦得鋥亮。他十分意外,喚道:“一帆?”
週一帆轉過頭來,眼尾的淚痣總在他冷峻的臉上添上三分憂鬱。
常瀚在他身邊停下:“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週一帆:“就只是來看看。”
“那就進去看,站在廊上算怎麼回事?”常瀚道,“表達關心得當著人的面。照你這種態度,你們兄妹倆到死都說不過十句話,到時候留下遺憾的,不還是自己麼。”
週一帆默了會兒。
常瀚忍不住問:“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週一帆搖搖頭:“一時半會也說不清。不說這個了,後天赫臨山莊那個社交宴,你去嗎?”
常瀚:“原本是不去的,但不幸的是我幾個堂哥都剛好沒空,我二叔是打定主意要我過去了,根本推不掉。我對關家爺爺很反感,他主辦的活動我一秒都不想多待,打算露個面就溜。”他停頓一下,“不過你今年是沒辦法一起溜了。”
周父周母雙雙離世,週一帆就剩自己一個人了,為了自家利益,他得留到最後。
常瀚考慮片刻:“不然我多陪你一會兒?免得你被那些老傢伙欺負。”
週一帆早就獨當一面了,根本不在乎這點小事,只道:“你到時候坐我的車去,別自己開。幾點接你?”
常瀚聞言笑道:“你的心理陰影怎麼還沒散?我現在天天自己開車上下班,從沒出什麼狀況,你安心吧。”
“赫臨山莊得走山路。”週一帆輕道,“你就是在山路上出意外的。”
常瀚:“都是去年的事情了,我對駕駛座都沒有應激反應,你倒還耿耿於懷。放心,那次之後我就換了臺皮卡,就算再不幸衝下護欄,也不會摔得半死不活……”他見週一帆臉色難看,猛地收住話音,無奈地放緩語調,“一帆,我開玩笑的。我真的會小心。後天早上我還有一臺手術得做,肯定會遲一些,還是自己開比較方便。”
週一帆微嘲:“方便飆車?”
常瀚滿臉無辜:“我是那種人嗎?再趕都會遵守速限的。”
週一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突然道:“關賜一直都沒有醒。”
這陡轉的話題讓常瀚愣了下。
就聽週一帆續道:“你出事的時候,我立刻就趕到醫院,想象以前一樣聽你親口說一聲沒事,可你卻一連兩個月都沒有醒來。我當時就想,如果你也就這樣一睡不醒,那麼我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朋友了。”
常瀚靜默幾許,妥協道:“那你早上十點來醫院接我吧,到了傳個訊息給我。”
週一帆頷首:“知道了。你待會回去時記得開慢點。”
常瀚:“會的。”
目送週一帆進入電梯後,常瀚靜了靜,才轉入病房看看周瀾熙的情況。
一推開病房門,一股水果的清香撲鼻而來。
常瀚轉頭,看見門邊角落擺著一個大到離譜的水果籃,這籃子不僅寬,還很深,各種水果堆得像小山一樣,簡直包羅永珍。
常醫生目露驚訝。這絕對是他職業生涯中所見過的最豐盛的果籃。
據他所知,周瀾熙的病房根本沒人探望,這憑空出現的果籃實在很難不令人細想。他忍不住走近瞧一眼,發現最頂端的芭樂上貼著一張紙,無比慷慨地寫著:醫護自取。謝了。
字詞簡短利落,很有周瀾熙的風格,想來是無福消受這麼一個大果籃,要他們幫著吃水果呢。
常瀚眸底閃過笑意,抬步轉向病床。
病房內只留一盞小燈,晦暗的空間中,周瀾熙躺在被窩裡熟睡著。
她平時看人的眼睛總帶著種冰冷疏離的凌厲,好似隨時都要將誰大卸八塊,如今那股戾氣被藏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整個人就陡然無害起來,柔軟的碎髮攏在頰邊,將她的五官襯得無比精緻,猶似一隻脆弱的琉璃人偶,連睫毛都長得不可思議。
常瀚的目光在她光潔的額心上停頓片刻。
“這可真是……好大的能耐。”他鼻腔內發出了點帶有縱容意味的哼聲,低語道,“是誰來探望了你呢?”
周瀾熙似乎睡得異常地沉,即便常瀚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她也沒有醒來。
常瀚垂眸凝望她,忽然,他的鼻尖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殘留著某種香氣,聞起來淺淡而清冷,一恍間就消失無蹤。
常瀚的眸子驟然擴張。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還是立即就辨認出來──是亡鍾花的味道。
傳聞中能修復魂魄損傷,卻連地府都沒見過本體的亡鍾花。
放眼陰陽兩界,有機會得到亡鍾花製成的藥的地方,就只有避霖鬼巷。
避霖鬼巷是陰間第一大巷,也是唯一一座開放活人進去買賣情報的鬼巷,進出的人相對於其它鬼巷不知道龐雜多少倍,卻竟誰也沒找到過亡鍾花的確切所在。
魂魄的傷口不如肉體那般會隨著時間恢復,而是會越破越大,直至魂飛魄散。就連地府的鬼差們一旦受了過於嚴重的傷,也同樣會落入回天乏術的境地。
有太多人在魂魄受損後渴望撿回一條命,然而想要得到亡鍾花,唯一的辦法,就是當面求潤停鬼王。
──光是這一點,就難如登天。
潤停鬼王行蹤不定又性情古怪,連避霖鬼巷的臣屬們都經常找不到自家鬼王,何況是前來求花葯的跋涉之人?即便運氣極好,真碰上了潤停鬼王待在巷中的日子,也得面對潤停鬼王殘酷的問句。
潤停鬼王會笑著問來者:“陽間還有愛你的人嗎?”
言外之意,如果沒有,那你就沒有非得活下來的必要了。
有能力前往避霖鬼巷求花葯的都是厲鬼,而厲鬼們大多家破人亡,因此古往今來,真正因花葯而得救的人少之又少,恐怕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周瀾熙一個活人,卻這般輕易地拿到了花葯,要說她和潤停鬼王沒有私交,那絕對不可能。
常瀚受人所託,必須要找到霧走鬼巷的主人,如今放眼整個陰間,最有可能知道霧走鬼巷主人在哪的,就是滯留年歲最久的潤停鬼王。先前是沒機會接觸,如今有個現成的人脈在這兒,常瀚眼睛一亮,覺得這段時間的膠著總算出現了曙光。
他沉思幾許,跑去護士站要了張便利貼,唰唰地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非常直白貼在周瀾熙的手機螢幕上。接著他想了想,覺得不夠,又撕下來加了行字,再給貼回去。
安置好一切,他心情甚好地離開病房,下班回家了。
在常瀚走遠之後,周瀾熙倏然睜開眼睛。
她慢慢地坐起身,眼眸黑得可怕。亡鍾花的藥效讓她無比睏倦,為了不浪費精力和醫生對話,她索性就裝睡下去,沒想到常瀚還能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常瀚發現她額心上的鬼差標記,被人弄掉了。
周瀾熙深吸一口氣。看得見標記就極有可能是地府的人,可她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有活人當鬼差的。
常瀚究竟是個什麼身份?
他頻繁地接觸她,究竟有沒有什麼別的目的?
方才聽常瀚在這病房進了又出出了又進,悉悉索索了好一陣子,也不知道在幹什麼鬼祟之事,周瀾熙警惕地環顧四周,立刻就發現手機上被貼了張可疑的黃紙。
她心頭一跳,如臨大敵地抓過手機,赫然發現黃紙上頭什麼咒語符紋都沒有,只瀟灑地留了串手機號碼,末尾還十分風騷地撩了一句。
──吃了你的水果就是你的人了。
什麼鬼?
她怔了下,忽地想到什麼,眼珠十分緩慢地轉向病房角落,赫然發現潤停送的那一大籃水果竟不翼而飛。
周瀾熙:“……”
到底是在幹什麼?
她簡直看不明白,暴躁地撕掉便利貼,平復了下呼吸,強迫自己專注到正事上。
經過這番折騰,亡鍾花葯那點睏倦的副作用已經完全消失了。
她先試探著動了動骨折的腿,沒覺得疼,便直接下了床,嘗試用雙腿站立,甚至還走了幾步,完全沒有問題。花葯的效果當真驚為天人,不過一下午的時間,她身上的傷勢全都癒合了,可以行動自如,就連呼吸都舒暢許多。
周瀾熙靜默片刻,突然呵笑一聲:“忍不了了。”
她現在就想去殺了賀成昭。
好不容易等到親自手刃賀成昭的機會,倘若被獄刑官或別的什麼人給搶先一步,那就太可惜了。周瀾熙換回常服,拆掉點滴,冷冷瞥一眼點滴架上晃動的醜熊護符,決定不再去碰,穿好鞋子便揹著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醫院作為新生與死亡的重要節點,必定存在著通往陰間的金絲口。
她張望了下,往護士站的反方向走,避著所有人來到這層樓獨有的戶外露臺。露臺上種了幾棵樹和花,外圍則設定了透明圍欄,憑欄眺望,繁麗的城市夜景便盡入眼簾。
周瀾熙憑著多年來練就的直覺走向那幾棵大樹,果不其然,樹蔭下垂著一條蛛絲似的細金線,猶似一線陽光,隨著夜風微蕩。
那就是通往陰間的金絲口。
周瀾熙凝望深淵似的凝望它。